我做梦了。
久违的梦境,在那个梦境里的时光似乎退回到了幼年时期。
我还是垂髫小儿,骑在爹爹身上,转悠着个风车。而后,便是场景忽然的转换,有人牵了我走到哪株夜漪花树下,迎面吹拂过来带着花香的微风。我看到了少年背负双手站在那株树下的身影,未几弱冠的少年并没有束发,那身影显得单薄而模糊。
“忆知哥哥。”
梦里我开了口去唤他,那声音却仿似并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似是自心底的叹息般就这么传达了出去,然后,我看到少年负手转侧脸来看我。
光影仿似笼在了他的脸庞上,即便他已经整个人都转身过来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庞。
尚忆知?!
是你,不是你?!
我明明可以确认的,却迟滞着不敢出口。
少年往后退去,我心下一急便要追上去,这时候脚下却忽然一滑。恍惚间,周遭的夜漪花树和少年一并消失无踪。原本的白昼换成了黑夜,我整个人陷入了一团深不可测的黑暗阴影里。
……
“噗通!”
一声意外的声响终于将我自那个虚幻黑暗的梦境里解决出来,我惊坐着睁开眼来,喘了好半天才慢慢回到了现实。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我终于意识到刚才的动静是自己从那床铺上不慎摔下来。
总之就这么着,我彻底醒了。
这会子就开始关心自己的情况了,好容易挣开了身上裹着的那团被子,活动了下手脚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哪里不适的地方。于是,就这么从地下爬了起来。
挠了挠后脑勺,因为刚刚从床上滚落这件事反是让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梦里的经历了。只是这么意外地事件叫我的瞌睡虫暂时都赶跑了,这会子从地上站起来之后也没了什么睡意,遂决定先去桌边寻摸了水壶给自己倒些水来喝。
结果一口水没来得及灌下去,我捏着杯子无意识的一瞥却静默了下来。临睡前我许是忘了关窗,这会子窗外月色仿似小半年前我离开四方阁的那样温柔,淡白色光影静静地洒落到这片大地,足够我清楚的看到对面略有些低矮的屋脊上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仿似也留意到了我的视线,抬头望了过来。
居然是扫帚星——
扔下杯子,我不管不顾地往窗边扑过去,压根不想去研究他站在那屋脊上作什么,满脑子只有眼不见为净的念头,“哐”的一声把原本支楞的半幅轩窗重重给合上了。
关了窗,月光却依旧还是透过了窗纸透进来,朦胧的月影,落在这室内近似是我梦里看到的那片微茫。
这时候,我亦终于想起来方才的梦境了。
夜漪树下,那时尚是年少的我初见尚忆知。
他是即墨镇里有口皆碑的神童,年少有为独中三元被帝君钦点为恩科状元,成了天子门生,前途远大。
如今,尚家即将迎娶公主一事也已经在整个即墨镇中传扬开来了。
身为他原本的未婚妻的我,这种时候基本就成了个笑话。
虽说公主和我,便是傻子都直达怎么选,可终究我是被退婚的姑娘,将来姻缘一途必定多舛。因此,七师兄才会一路这么关注我。
托了他聒噪的福,现下里扫帚星的新编的身世我便是不想知道也被迫听进去了大半。
这回他虽然还叫了韩义,但此韩氏却并不是一十六年前惨遭血洗的天下第一庄那个被绝户的姓氏。家中曾有先祖在朝为官,但是后头因为某事被牵连褫夺了官位封号就此返回家乡务农。
因为之前做官累积的财富面前也算得个乡绅人家,不过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韩义这辈,因为赶上家乡遭了饥荒,租他们家地的佃农收成不够自己吃的也就完全上缴不了多少余粮。而这个韩家于乡里又素来是有贤名的,见了这个样子不单免了佃户赋税,还另外施了两次粮。
好名声是博到了,可家底子也是越来越薄了。
这位韩义这头是妾氏所出,因为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在家中是得多动的少就被当家主母嫌弃上了,这头他才会离了家跑上岱山来拜师学艺。
全套身世故事流畅而自然,若不是因为我之前亲眼见过全套怕是也会被这番瞎编乱造的所谓身世忽悠住。
我想,南宫慕合天生就是个骗人的高手,有这种本事实在不该混在我们四方阁这种小地方,合该写了话本子上戏台去唱上那么一曲。
就凭着这缜密的情节与他那浑然天成的一张无辜脸庞,绝对会成为梨园第一名角。走哪都能引来大堆戏迷的追捧。
不过,很遗憾,扫帚星并没有这个心思往梨园戏剧这方面发展。
想到这里,我突然又很好奇,这会他是否已经从屋脊上下去了,或者还是犹自坐在那里。因为有了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作祟,我至此就怎么都压不住那股子蠢动的情绪,按捺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推开了轩窗一角。
淡白的月色仿似轻纱漂浮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处,朦胧地仿似进入到了梦境里的世界。
自那不真实的恍惚意识里,我寻到了屋脊上的那个人。
南宫慕合。
他依旧坐在屋脊之上,举目远眺着四方阁外的某处。
少年单薄的身形笼在光晕里,在旁侧投下了一道顾忌的暗影。
死,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似乎是类似的月夜下,隆隆雨声中他的声音自脑内重又回荡起来,我想到了在端阳郡里那冰寒雨水中泛起的血色,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跟着,再度快速将轩窗拉拢了起来。
在床边坐了半晌,我抓了衣服披上身,随即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有些事并不是逃避躲闪就能当做没有发生过的,因为我心下莫名的不安感越见强烈,所以就在十月深秋的这个夜色下,我仰头望上了屋脊上的那个人。
月华皎洁,映在他眉眼间显得益发清俊。
他坐在屋脊上,眼神冷然地将我望着。
我也抬了头,看着他不说话。
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定然是不成的,我这就蹬地飞身过去,轻巧的两个腾跃稳稳落到了屋脊上。
“你究竟为何留在四方阁?”
夜风掠起了他未束起的黑发,少年抬眸看过来,弯起的唇角里笑意诡谲。我没有却步,站在瓦片之上,与他冷冷对峙起来。
“旧话重提,花夏染,你真的很无聊。”他摇了摇头,便是第一个收回视线的。
我看着他又将眼神转到了虚渺的某处,往前跨出了一步,“你若是不说,我定会告诉师父。”
“哦,怪道你以为这件事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知情.人了?”他再度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唇角噙了抹冷厉嘲讽的笑意。
我记起来,他曾经与我说过,花夏染,你真是天真。
“这么讲的话,你在四方阁里有内应?”
迎着我倏然色变的脸庞,他略略往前倾了身体,与我道:“这不是我的内应,应该是你们四方阁的叛徒。”
听着他这句话,我心下一紧,拔出了那柄短剑,虚指过去,“你休要辱我师门。”
对着我的言行南宫慕合并没有旁的表示,甚至也没有任何惊慌之态,依旧是那副闲庭信步的自如样子,嘲讽地望着我,不言不语。
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脚下一步踏过去挥剑就往下砍。
半道手腕被擒住,我垂眸望去,便是被扫帚星握住了。我挣扎着要松开,却是完全不得其法,于是终究是只得愤愤地喊,“放开我。”
“当离神剑不应当被你如此怠慢。”他一句话说完,我只觉得手腕一麻就自败下阵来,连同手中那柄短剑也被他一并反手夺了过去。
“如果我是你,便不会这么大意和愚蠢。与其在这里与我纠缠什么有的没的,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师兄,石蒜花做的解药救没救得了他那未过门的娘子。”
天际银月如丝,似乎汇成了一股股的细线缕缕在眼中荡漾,然后便是疏忽将我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呼吸渐急,心下收紧。
石蒜花是什么我暂且不甚明白,但是南宫慕合将师兄和未过门的娘子这两个关键且指向性十足的点揭露出来了,也就足够我确认师门叛徒的身份了。
我的泪意一下子涌了上来,真真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安排南宫慕合潜入师门的四方阁内应会是他。
我的代掌门大师兄,元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