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郎中走后，伯贤大概睡了半个时辰，便出了一身汗，人也清醒了，精神见长，略有点痴痴地。夫人大喜，忙叫来雪喂点白糖粥给伯贤吃，吩咐厨下快快准备午餐，恭候江心澄郎中。
十二
中午，江心澄准点而至，顺发把他迎进府邸，一路顺发把伯贤的状况详细介绍，对江郎中的医术赞不绝口。
夫人早在正屋厅堂恭候，伯贤也已起床等待拜谢。江郎中进门见伯贤气色不错，又嘱咐顺发：“洪管家，叫人给大少爷洗个热水澡，再带他到光祖学屋去看看那只被砖砸碎的铁树缸，让他晓得没有鬼。”管家命来雪陪着伯贤去了。
顺发在前引路，夫人和江郎中来到饭厅共进午餐。夫人坐了主人席，江郎中在贵宾席就坐，顺发执壶作陪。夫人先敬江郎中一杯酒：“江先生，多谢了，敬你一杯酒，犬儿让你费心了。”
江心澄爽快地把头杯酒一饮而尽：“夫人见外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再说伯贤也是我的世侄，何须言谢。”
顺发给江先生筛满酒：“江先生真是妙手回春，也不知为何拿捏得如此之准？”
江心澄好点酒，不过有一两杯就会传神：“你们有所不知，上午我说过，大少爷是逆气侵入内，卫气阻于外，以致阳盛而阴虚。我用牛黄镇惊丸补其不足，泄其有余，消除邪逆之气，再给他服一剂半夏汤，使内外阴阳，通畅无阻，汗一出，病即愈。刚才又叫给少爷洗热水澡，可以让汗腺透爽，涤除晦气。道理就是如此简单，江某不过是对症下药而已。”江心澄尝了一小片卤牛肉，浅酌了一口酒，继续说：“其实中医治病，是医药功半。大少爷的病好得快，还得益于我们广善缘的秘制半夏汤，这味汤剂可不是一般药店熬得了的。”
说话间，伯贤来到饭厅，换了一身光鲜的衣服，熏香悠悠，精神焕发，拱手对着江心澄一揖：“江大伯，晚辈给您行礼了。”
江心澄见伯贤少小年纪，斯文有礼，十分高兴：“不错，有乃父风度。到光祖学屋看过？”
伯贤有些不好意思：“看过，是猫把天井上压瓦的青砖碰下来了，把我吓个半死，还以为有鬼，真是胆小如鼠。”
“你跟我学学医术就不会怕鬼了，愿不愿意？”江心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伯贤认真地：“您会画画么？又画画又学医，我就拜您老为师。”
夫人嗔怪地：“不要无礼，你以为你是谁，得寸进尺。快回房休息去。”伯贤唯唯而退。
江心澄等伯贤走后，不无严肃地对夫人说：“大少爷心结很重，训教不可操之过急，尤其不能用苛律酷法桎梏他，否则会适得其反。日后若再复发，恐怕非药物可愈。”
夫人忧虑重重：“我也不想责罚他，只是这次他们太出格了，我只好惩大镇小。唉，真不知要请什么样的教师爷来管教他们？为这事，最近我烦得寝食不安。”
江心澄突然记起一个人：“洪夫人提得好，正好有个饱学之士，最近从香岛回乡寓居，若请他来府上课馆，乃众儿郎之幸也。”
夫人闻言大喜：“既然有如此好的先生，拜托江先生帮我请来，执鞭西席。”
江心澄：“容我试探试探，老夫将尽力说合。”
宴罢后，江心澄将此事牢记于胸告辞而去。夫人有了一份盼头，同时又有点担心，此人是否肯来课馆，是否又是一个像老秀才一样的迂腐……
江心澄推介的先生，也是一位秀才，但此秀才非彼秀才也。此人乃香樟名士陈谦，字逊之，号神游夫子，同治末年，曾是县考第一名秀才，其后乡试不举，则远离科场，不久应英国传道士麦克邀请，赴上海墨华书馆做编辑，期间还将十三经翻译成英文，世称奇才。此后漫游法国、英国、苏格兰、日本，历时数年，在日本，曾与孙文有一段交往，思绪甚为契合，尔后返回香港创办《世风日报》。最近眷恋乡梓，回到香樟镇，赋闲在家。此公学贯中西，文理兼修，精通英语，他的思想、学识、阅历在古镇堪称一流。不过要他屈尊作塾师，江心澄也不一定有把握。江心澄与陈谦家是远亲，陈谦回乡后，最是喜欢找他这个老表聊天，加之广善缘的堂上窗明几净，药香沁脾，乡情浓郁，不失为消闲神侃的好去处。可惜最近陈谦到广州去了，据说要年后方能返乡，此事只好暂时作罢。
开春后的一天，陈谦又来广善缘找江心澄聊天。此公高挑的个头，挺直的腰板，面颊清癯，一双眼睛迥然有神，一顶黑色礼帽，一袭白色的长衫，黑白分明。他风度翩翩地走在麻石大街上，总会引来好奇的目光，他早已熟视无睹。陈谦在江心澄对面坐下，店员泡来一盏香茶，“thank you”他稍带调侃地用英文表示谢意。
江心澄等陈谦品了一口茶后，开门见山地说：“你还知道回来，我有家邻居想请你屈尊西席，你意下如何？”
陈谦毫无思想准备，听了差点?着：“你说啥，请我作塾师？江老表是拿我开心吧，闲人一个，白衣秀才，不要误人子弟?。”
“我是认真的，东家是火烧眉头地在找先生。你满腹经纶，不要当糟糠烂在肚里。与其赋闲在家，还不如培养几个弟子，也算造福乡梓。”江心澄知道陈谦不是闲得住的平庸之辈。
陈谦见江心澄很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再不揶揄啦，沉吟半刻，谨慎地：“东家不知是谁？”
江心澄见话有松动，心中暗喜：“本镇古井巷城防洪府，即光绪乙未年进士、钦点翰林洪尘庵府上。”
陈谦尽管自己科考不中，也不屑于科举，但对金榜题名之人还是心存敬佩，且对洪尘庵在淮林的政声也有耳闻。再者，他也想完成自己的心愿，在青年中传播新思维。他再不犹豫了：“既然是洪翰林府上，我就答应了。”
江心澄立即起身，要领陈谦到翰林府去。陈谦又?了一口茶：“且慢，我还有两个条件，一是课业要听我的安排，二是我要带一个外甥到洪府私塾就读。”
“既然如此，我女儿也一并有劳年兄费心。我们一道去见洪夫人谈妥，不就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