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皖江学堂正式开馆,洪尘庵以山长的名义把郑巡抚、煜知府及几位地方名宿请来参加典礼。学堂的学正、教谕、训导等一干职员早早地侯在那里,第一批入学的学员有一百八十多人,其中有准备参加乡试的秀才,也有即将参加府试、院试的童生。典礼并不繁复,省、府、县三级长官致辞,名流贺词,然后由教谕宣读规章,最后训导把学堂宗旨、开讲的课程做了扼要介绍。前面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一项内容宣读时,名流席中有两个老儒生气得直用拐杖顿地皮,煜敦也不时冷冷地嗤鼻,显得十分不满。洪尘庵怕大庭广众之下再生尴尬,忙示意教谕将典礼草草收场。
学堂司事把众官员和嘉宾请到议事斋休息,两位生气的老儒生还扭捏着要走人,郑化熙最讨厌迂腐作态的人,便发话:“老前辈有何高见,到里面慢慢谈,何必驳人家的面子呢?!”
郑巡抚开了口,再没人敢惺惺作态,中途喊走,各怀心思进了议事斋落座,有的怡然地啜着香茶,有的鼓着眼好似斗牛士,有的摇头晃脑如丧考妣。
煜敦先开了口:“洪知县,你干啥把红毛鬼子的东西弄到学堂里来,这岂不是要把老祖宗的学问晾起来?”
“亵渎斯文,亵渎斯文啊!那些异端邪说怎能登大雅之堂哦。”
“你一边标榜‘为科举培养人才’,一边又冲淡经史典籍的传授,是挂羊头卖狗肉,更是误人子弟。”
“古今经文,八股文章,是先朝皇帝定下的科考规矩,老佛爷是一贯赞许的,学堂应以此类习练为不法二门。然,尔等却要标新立异,引西洋之末技,污儒学之殿堂。尔等难道要违逆祖宗成法吗?”
一伙遗老遗少,七嘴八舌,像放鞭爆,发起了猛烈攻击。火药味越来越浓,指责也不断升级,几乎到了死无余辜的地步。郑化熙听了,觉得越来越不象话,真想拍案而起,把这伙人训斥一番,但他毕竟是久经世故,沉得住气,于是心平气和地说:“各位高贤,一片热心,关注皖江学堂,实为不易啊。但也不必心浮气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没有根据地妄加指责。更不可无限上纲,陷人于不义,置人于死地。我以为还是先听听洪知县的构想,再发议论也不迟。”
洪尘庵心里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激动,不就是皖江学堂的教程安排中,在传统的四书五经的讲习基础上,增加了适量的经史、算学、格致、性理等西学内容,突破了传统教育理念的桎梏,颠覆了旧有的知识架构。当然,其中象煜敦,不学无术,纯粹是寻衅报复;还有一些经学老儒,害怕新知识体系的推广,从而动摇他们学界泰斗的地位;也不排除一些确实对古今经文和科举制度有感情的成功人士,他们要坚决捍卫给他们带来荣耀和富贵的这片“圣土”。尘庵深知这些人有着深厚的传统背景和社会基础,况且当朝有相当多的人对西学抱抵触情绪,万万得罪不得,只能委婉解释。在社会生活中,想要做一点小的变动,都不胜其难,何况大的政治变革。
洪尘庵呷了一口香茶,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巡抚大人、知府大人、各位贤达,今日是敝县、也是皖城第一所新式学堂开山庆典,有各位前来祝贺捧场,在下不胜荣幸。由于省、府两级的鼎力相助,社会各界的倾力支持,皖江学堂得以神速落成,令我八皖学子又多了一处研习学问,增广知识,演练科考的神圣殿堂,此教化之幸、学子之幸也。刚才有人对学堂的教务工作表示了关注,提出了不同见解,这都在情理之中,也是对皖江学堂的关怀和爱护。洪某不才,只能在自我肤浅的认识上谈谈一己之见,以释众贤之怀。对于科举制度,洪某坚信它的优越性,它为天下读书人敞开了一扇通往成功和显贵的大门,尤其给寒门子弟以机会和希望。它固有的公平性和激励性,已由我泱泱华夏千百年的历史所证实,即使是兀傲的西洋人,也不得不信服,同样把它的机制引入了文官选拔制度。因而皖江学堂一定会坚持以科举考试为导向,以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为主体教谕内容,善诱学子,训导众生,使其成为莘莘学人向往的文化重地。至于八股文,只要朝廷不废除,我等也没有理由抛弃它。
至于有人把西学斥为异端邪说,只能说是井蛙之见,皖江学堂增设的几门新科目,实在是先进技术和现代科学之基础,并非洋人之所专有。为改变我朝工技落后之现状,皖人李中堂率先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当今皇上十分赞同,老佛爷也默认啦,难道我等不要应时而进,丰富学子的知识结构么?这是否误人子弟,是否违逆朝廷,在下倒要请知府大人、各位贤达指点一二。”
洪尘庵一番宏论,进退有节,缜密无疏。煜敦过去是闻所未闻,岂敢出言相辨,只好装着闭目养神。几位遗老也是食古不化,听说是按朝廷的意思行事后,个个噤若寒蝉。郑化熙十分欣赏洪尘庵的敏锐及雄辩之才,见反对者被驳得无言以对,正好发话圆场:“看来,洪知县是真心为我八皖学子着想,创办新型学堂更是振兴文风,繁盛文化之胜举,上合朝廷之圣意,下顺百姓之民心。各位高贤要摈弃老旧之观念,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关心皖江学堂的发展。本巡抚提议,今日要洪知县做东,到他们司前街的鸿福楼去庆贺庆贺。”
郑化熙一发话,众人只有唯唯而已,便一同随着巡抚大人,前往鸿福楼享用庆典午餐。庆功宴洪尘庵早就安排妥当,先是担心某些人赌气罢宴,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好尴尬,现在郑巡抚帮忙圆了场,他才松了一口气,总算圆满地完结了一件大事。百年树人乃千秋大业,这也是他洪府的传统。当然,他万万想不到,此刻家乡的夫人,最烦心的就是三位公子的教育问题。更无从知道,去年秋天,府上学堂发生的一场风波,后来惹出了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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