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说出口,小家伙就弓起身子,对着阳台青花石的纹路摩拳擦掌,一齐朝前俯冲。林素英只看到一张尖嘴猴腮的脸面和打湿的鬃毛狼狈丑陋骇人,那家伙正狰狞着一对齿牙。她着实吓了一跳,下雨完刚拖过的阳台地面还非常潮湿,脚底一滑,不慎跌坐。
肚子有一阵绞痛,就在一瞬间,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张妈妈看见林素英滑倒,吓了一跳,使劲叫唤她。
林素英刚想支起身子摇手说没事,血就突然从灰色打底裤淌了下来,变成了骇人的深褐色,她心头重重一震,想的全是我的孩子......于是,不知哪来的力气,弯起腰,红了眼眶朝对面张妈妈伸手,“打...打给我家老德。”
原来,人在最脆弱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心里放的最重的人。
裴元德听到邻居阐述当时的情况,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揪到了生命的最末端,痛...肝肠寸断的痛。
他自诩一切有他则安然无恙,却终究是让她发生了意外,一向待妻子温和谦逊的男人,此刻恨透自己总是没办法让她事事安稳。这基于本能甚至超过本能、自身的爱,残生了一个念头。不要孩子,大人一定要保住。
B超仪上的黑白图像映出来的是林素英子宫的模样,胎盘位置正常,成形的胎儿弓着身子乖巧地伏在妈妈的温室,像睡着一般,安静恬淡。
床上的孕妇死死抓住被角,终于忍不住爆发,嚎啕起来,却竭力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免动了胎气。
何清水看着闺蜜如此难受,忍不住一阵责怪,“你现在明明不适合生育,为什么非得要孩子,搞的整天提心吊胆。”
林素英仰着头,眼睫毛像打湿的窗帘,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天知道,她多害怕。
也许是觉得自己一气之下的话有些冲动莽撞,何清水抱住她,紧紧的。“阿英,没事了啊。我去叫老德进来陪你。”
那个伤心欲绝的女人,拉住何清水的手臂,阻止她走,一双眼哭的猩红,语气异常坚决。“我不想看见他!”总是在她脆弱的时候,令她不安的男人,怎么会是最爱的人呢?林素英脑海里翻飞的全是过往的碎片,一对才子佳人在她眼前笑得灿烂,而骄傲如她,怎么能让喜欢的人离自己原来越远...何清水也没有多说什么,待她吃过安胎的黄铜片沉沉睡去后,轻手轻脚的关门离去。她一出门就看见三个人头,裴元德左手拉着趴在他膝盖睡着的阿温,一手执笔批阅文件,元英右脚搭在左脚后,趴在窗口数蚂蚁,她想起屋内的泪人,还有这外头的一家子,不由得恼火。
她敲了敲玻璃窗户,嘭嘭作响,震飞了元英手心的蚂蚁,“去里头陪你妈去。”连带专心批文件的裴元德也惊愕地看着她,“孩子没事,看个B超怎么要两个小时。”他得知母子平安后,顶千斤的心才稍微松动,只是仍想守着见他们母子一面,连紧急的公文都只能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草草置办,超越他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殊不知,他的妻子不想见他。
两个孩子也因为担心而留了下来。
“孩子没事,母亲有事!”何清水撂下一句话后,睥睨一眼渐渐转醒的阿温,扬长而去。
也许他的小妻子正在生他的气,这样也好,否则他怕她又闹起来,伤了自己。裴元德几不可见的扯开嘴角。
林素英已经是深睡状态,眉头却皱成川字样,裴元德心狠狠抽动,像触动到桎梏,一个轻吻,落在妻子的额头。
元英这时候没有来笑话爸妈,清楚的知道如果不是他不懂事,就不会发生意外。然而这次,父亲却没有责骂他,除了疑惑,便是浓重的内疚感。他突然讨厌那些逃不过人掌心的蚂蚁,弱小、卑微、可怜,正如他现在的力量,过于绵薄。
如果这是一场成长的洗礼,那么对于,十一岁的元英来说,便足够了。至少,他已经准备好做一个男子汉。能保护爸爸妈妈,还有阿温。
回家后,林素英仍然是不怎么爱搭理裴元德,说话时总是有上句没下句,又或者变了脸扭头就走门摔得乒乓响。全家人都蹭了一鼻子灰。裴元德一切顺着妻子,也没有采取措施将家里的冰点融化掉,最近不知怎的愈发忙碌。
只是家里的事仍安排妥帖,雇了有经验的月嫂,每日煮饭打扫屋子照顾孕妇,天黑了就准时走。阿温的家长会他事后也提礼私下向班主任致歉。只怕是那校长知道后,再也不许阿温班主任以家长会这种事叨唠裴参谋。
吃过午饭,林素英雷打不动的午睡。阿温盘腿坐在沙发上,脚边是一大袋子的龙眼干,她一颗一颗的将里头褐红色的果肉掰出来,在盘子上叠成一座小山。这种东西吃多了便秘、上火。何况,现在靠他为生的小黄和小毛都不在了。
德叔轻描淡写,“家里养两只野动物也没什么用处,元英的小阿姨的儿子蛮喜欢就转手送了,何况你婶婶身体不方便。”
阿温听到最后一句话,脑袋低了下去,大拇指掰碎了好几颗龙眼干,皮磨得发红,末了微微哽咽。
她总感觉,自己在这个家里像挤压的氢气球的疙瘩,气球迟早会因为自己的重量而破裂。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大概是期末考的作文惹出来的。
那个题目很大众化,以父爱如山为题,记叙一件发生在你和爸爸之间感人的故事。旁边还有一段小小的字体,请以第一人称叙述,主题人物可以更改,全文不得出现真实人物姓名、地点、班级名称。字数六百字。
那时候,阿温以第三人称、填满八百字的格子不说还严重离题。都说了,写自己的爸爸了,干嘛还要写别人的爸爸呢?
不知情的班主任这方面和阿温沟通了很多次,她始终闭口不谈,只是垂着脑袋,一副犯错受教的模样,班主任手悬在半空中便说不下去了。
他说,“作文重写,回头连着寒假作业一并交过来。”
阿温默,回了教室,轻轻把考卷纸塞在最里格。放学,回家。距离考试结束还要四十分钟的时候,她半分没犹豫就替元英写了自己父亲的爱如何像山一样坚韧伟岸。
然后班主任一句,干嘛要写别人的爸爸呢?点醒了阿温,是了,德叔是元英的爸爸,只有元英才有资格写八百字的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