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生和向梓砂到得早了,疏通完知府又买好要带回大寨的东西后,便来看看舞台的布置情况。带她们来的官差想在达生面前展现一番,装模作样地呵斥工匠,打断了他们关于太子妃的激烈议论。向梓砂一目了然,冲面无表情装看不见的达生咧嘴坏笑。
果真是,好一派安稳盛世。
金乌西沉,全城渐渐被黑暗笼罩,唯城中一处升起烈焰,人声鼎沸。待乐声起时忽的却安静了,所有人屏息凝神,为台上那个紫衣美人的舞蹈痴迷。达生蛇腰一扭打个旋子,凤眼映着火光在空中划出道亮线。她借回头的动作往知府的看台上瞥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舞下去。曲毕,台下的人喊得喉咙都要嘶哑了,她头也不回,女王一般骄傲地回到后场,斜睨着向梓砂意味深长地说:“他又来了。”
向梓砂刚刚妆好,红衣如血,乌发如墨,露着纤细的腰肢,袖子和裙摆都极宽大,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华美地散开。
“他又来了?”
她倒也不是特别意外,提着裙摆出去了。江湖中有许多人见过她,所以她不能露脸,还是红纱蒙面。到了台上一看,果然,那个男子披一件黑色斗篷,几乎要隐匿在阴影中,却无疑是看着她的。
向梓砂不着痕迹地叹口气,随乐起舞。
也不知他是怎么打听到她的消息的。自她最初在庆南跳舞时,他就来了。她跳了三天,他就看了三天。她当然是蒙着面的,只是恐怕瞒不过他。那可是名震西戎的将军王,长的是火眼金睛,一层蒙面纱,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他。可是他也没来与她说话,没有问她去哪了不是死了么现在怎么样,只是远远看着。所以她也没法说什么。第二年他又来,看完她一支舞就走。
这支‘雁归来’不长,她很快跳完了。台下呼声自是不如方才。她瞥一眼知府看台,然后垂首一礼,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回到王宫时已经半夜了,萧千仞还没睡,在大殿里跟新来的孩子们嘱咐这里的的规矩。他们几个都不是为人师表的人,所以南瑶宫不收门徒,但时常收留一些因战乱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孤儿,又或者江湖中被灭门的幸存者。由于不能再堂而皇之地做江湖生意,原先逍遥宫的产业又都损失了,因此所有新人来了必须种地放牧,直到满二十岁,可以选择留下或者自己闯荡。只是离开后不能说出关于南瑶宫的任何事,否则会被南瑶宫追杀。
达生远远跟萧千仞行过礼就回去了,向梓砂蹦蹦跳跳跑过去听他讲话。
“记住了的话就都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秋水会带你们四处走动。”新来的三个孩子有两个十一二岁的,还有一个男孩子更小,看着八九岁,却一副少年老成深仇大恨的样子。
向梓砂理所当然自由散漫地坐进萧千仞怀里,“那个小男孩是谁?”
“五个月前被连坐的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因为走失,反而躲过一劫。”萧千仞用宽大的袖袍擦擦她发梢的水珠,“怎么冒着雨回来了?”
她咧开嘴笑,胳膊没规矩地搂住他脖颈,“想快点见到你呗~”
他于是眉目低垂望着她,露出她最爱的好笑又无奈的微笑表情。
“冷不冷?”
她摇头,往他怀里更深地窝一窝,“你很暖。”
夏至夜雨淅沥,鸟兽蛙蝉皆憩,美轮美奂的白色宫殿里,男子眉色温柔,展臂用袖袍罩住怀中女子,替她挡去一世寒凉凄苦。她倒一点也不跟他客气,安之若素地受着,半宿赶路的疲倦涌上来,她调整个姿势,在他颈窝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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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带着三个孩子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带他们来到寨子后面的大片梯田。虽然已经讲过很多次,但他来来回回还是说不清楚,三个孩子听得一头雾水。
“总之,这些竹筒是用来浇水的。你们只要记得,如果发现竹筒里一天都没有水流出来,就去找夫人,其他的事你们不用知道了…”
礼部侍郎的小公子似乎有所悟,惊叹地盯着那些竹筒管道。管道复杂曲折,像一张大网连接每一块田地,最后一直连通到两三里外的水道。
“夫人是谁?”小公子目不转睛地问。
“唔…你们昨天晚上应该见到了吧?个子不高的那个,向梓砂向姑娘。”
小公子终于回过头来,“这些管子是她做的?”
“是啊,”秋水想了一下才记起那个奇怪的词,“说是叫灌溉系统,不过确实方便很多。若是以前夜族有这个,也用不着成日牧猎、分散开沿河而居了。”
小男孩又看了看田地,挺起胸膛说了句豪言壮语:“我要拜夫人为师!”
秋水差点笑岔了气。
于此同时至乐正下笔如飞、生杀果决地算着月账。他依然掌管财务,不过现在改成了作物和牛羊的贩卖生意。这几乎是他的老本行,他自然是如鱼得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江湖生意少了,达生就清闲多了,早在一年前就和至乐成了亲,过少奶奶的高贵日子,只偶尔特殊情况才会劳她的大驾亲自出马。
南泽温暖,虽然刚刚夏至,中午一过还是有些热。向梓砂看到什么都没胃口,耍赖不吃饭,在萧千仞威逼利诱之下,才不情不愿地说,要是有杏花楼的粉蒸排骨她就吃。萧千仞拗不过她,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用冠绝天下的轻功,亲自飞去庆南杏花楼给她买排骨。等他回来她不知怎么又睡下了,靠在窗边小榻上,睡得不甚安稳。
这孩子,这段时间怎么老是睡不醒?累着了?
萧千仞叫人把饭菜拿下去热着,自己去把她抱回床上安置好。刚松开手几个半大小子就来找他学武功。他张开薄毯把她包好才出院子,随手提一把剑,就是无人能敌之势。几个男孩子被他修理得落花流水,笨手笨脚地模仿他的剑招。在院中指点着,时不时回屋喝口水,顺便检查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踢被子等向梓砂再醒来时,已经入夜了。
萧千仞似笑非笑,“醒了?”
向梓砂暴躁地打过他之后拉他出去看星星。
南泽的星河是最灿烂的,亮闪闪的一片雪银嵌在黑幕上。她前半辈子二十几年都没见过所谓星河,所以总是看不够。萧千仞对已经看习惯的天空倒没什么兴趣,边跟她说笑边玩弄她的发梢。那段发梢还带着栗色,平时都藏在发髻中,他还是不许她剪。说着说着就说起南泽宝藏了。赵豫当时为什么要害逍遥宫,萧千仞费劲工夫四处打听,最近找到了当时在太师府当差的一个老兵,说是好像与他是夜族后人有关,还提到了宝藏和高祖皇帝。南泽宝藏这个谣言到底从何而起,他一直想不透。
向梓砂低头玩着萧千仞修长带茧的手指,悠悠答道:“关于这件事,我倒有个猜想。你看,南泽的植物都长得极好,物种又繁多。所谓的南泽夜族有巨宝,足以养天下,也许是说南泽这片肥沃繁茂的土地吧?所以,那么多人来来去去都没有找到,只有农耕出身的何田青说他发现了。而那块王印,很可能是夜族人逃亡中,落在了地上。所以你没有发现,何田青却发现了。因为他是农户出身,会注意脚下的土地。至于高祖皇帝么,虽然不知此事真假,不过若是真的,也可以说的通。开国皇帝总是很英明的,土地为民生之本,他会注意到,并视为宝藏,也不奇怪。”
萧千仞惊讶地看着她,半天没出声。向梓砂斜飞个眼神,懒懒地说:“怎么啦?我说得不对?”
他低声浅笑,将她拥得更紧一些,“不,你说的很对。”
向梓砂打个哈欠,冲他翻一个“那当然”的白眼。
“小砂子,我真想看看,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把你教成这个样子…”他低头,她又睡着了。萧千仞失笑,轻手轻脚地抱她回床上,又看她很久才睡,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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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梓砂醒的时候,萧千仞又已经衣冠整齐了。
她莫名就炸毛了,蹬腿踢开被子,一脸没睡醒的暴躁表情。萧千仞好笑,走过来安抚小动物似的顺毛捋着,问她想吃什么。
“红烧肉!”她起床气还没发完。
萧千仞头痛,“不行,哪有一大清早吃那么腻的!莲子羹好不好?”
“不好!”向梓砂很坚决,而且又踢开一点被子。
萧千仞一边跟她扯皮似的理论,一边拧着她穿好衣服洗漱完带出门去。他们几个都住在后宫里,反倒比在逍遥宫近,街坊邻居似的早晚走动都能碰见。他们俩出门刚好看到至乐,拎着食盒急匆匆往回赶。
“安至乐!”向梓砂叫住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至乐老老实实过去打开食盒,满脸好男人欢欢喜喜讨好老婆的笑容,“达生想吃豆腐脑,我一早叫人去买来的。”
“豆腐脑?”向梓砂就凑近闻了一下,竟然没来由一阵恶心,忍都忍不住,捂着嘴去旁边干呕。萧千仞在旁边扶着,眉头都拧出“川”字来。至乐万分受伤地自己拿起来闻闻。这不挺香的么…难道还有什么恶心的味道只有女人能闻出来不成?那老婆大人…
向梓砂顺过气来摆着手安慰他,“不怪你的豆腐脑,是我最近比较挑嘴,好多东西闻到都会吐。”
至乐僵住了。
萧千仞皱着眉头试她的脉,也试不出什么来,“当初药师走了很多,还是太不方便了,今天就让秋水招几个人回来。一会儿吃过早饭我就带你去庆南看大夫,不许说不要!”
至乐僵僵地打断:“主,主上…”
向梓砂挣扎,“太麻烦了!又要吃药!”
至乐:“主上…夫人说,她最近老想吐…”
萧千仞按住她,“不行!不许胡闹!你最近老是想睡,又没食欲,说不定是累出病来了!一定要去!”
至乐两眼发黑,“主上…”
萧千仞:“怎么了?”
向梓砂:“怎么了?”
“夫人这,不会是有喜了吧…”
两个人突然哑了似的陷入寂静。至乐脑子里嗡嗡作响。糟了,他这回要是没猜中,主上一定会杀了他…
“症状倒是挺像的…”向梓砂先回过神来,表情古怪地捂着自己肚子,“不可能吧?”
萧千仞还僵着没回过神来。
是啊…怎么可能?她自己明明都还是个孩子,需要他守着护着…她怎么受得了十月怀胎?
他僵着向梓砂已经挣开他站起来了,捂着脸惊恐地说,“天哪…在变笨重前得先把手头的事做完才行…”
萧千仞觉得舌头不像自己的了,“事…什么事?”
向梓砂板着指头数,“西山的灌溉系统还没弄完,这事非我不可吧?还有大咪小咪总得安置一下。还想去一趟城里,到底要十个月呢先去把想玩的玩了不然要等好久……”
萧千仞觉得眼前发黑,咬牙切齿地打断她的话头,“乖乖吃完早饭跟我去看大夫!从今天起不许跑不许跳不许离开我视线!”
向梓砂扬眉,一副“你奈我何”有恃无恐的表情。
萧千仞冷笑一声,吓得至乐毛骨悚然赶紧回家找老婆。
“这件事和别的不一样,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的。你乖一点,别动什么歪脑筋,白费工夫。”
向梓砂大声反抗,“萧千仞!你要囚禁我啊?”
囚禁你?萧千仞眉梢一跳,一瞬间许多画面闪过脑海。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囚禁你,让你哪里都不去,谁都不见,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是…
萧千仞长长地出一口气,像一声宿命的叹息。
他走过去拥住她,摸摸她的头,“我哪是要囚禁你,我是要爱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