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秋。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尽百花杀。玉芳园最后一场也是最盛大的一场花卉,满眼都是灿烂妖冶的黄菊。夜萝漫不经心地走在花中,却比花朵更娇媚迷人。
小丫鬟急匆匆地追上来,“夫人!夫人您的面纱!”
夜萝狠狠地回头一扫,小丫鬟吓得噤声,手中的纱笠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夜萝冷哼一声,丢下小丫鬟继续漫步。她现在是太师赵豫的新宠爱妾,平日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出来放风,中原礼数却要她以纱笠遮住容貌,不得跟外人交谈!
夜萝恨得咬牙切齿。都是因为萧百川!那个男人一开始就没打算帮她!当初来采选的使者根本是他安排人假冒的!所以她一被接到京城,就成了贵族专用的舞伶,被安排去太师赵豫的五十大寿上表演。太师是高官,他的五十大寿据说皇帝也会参加,所以她暂时隐而不发,老老实实地去表演。谁知当天皇帝为太子的什么事留在宫中,没有出席,结果阴差阳错,她竟成了太师赵豫的小妾!
夜萝折下花头。现在为时已晚了,萧百川与赵豫不和是众所周知,她如果说出自己是被萧百川送来的,赵豫一定会杀了她。这里是京城,她若是轻举妄动,不但报不了仇还会赔上自己性命。好在赵豫是大官,与皇帝来往密切,只好按兵不动,看看日后有什么机会。
前面的姑娘笑闹着退后一步,与她离得有些近。夜萝抬头看,那身衣服她认识,是萧百川府上的丫鬟。
“真好!要是大人再早回来一日,我们就没空出来看花了!”
回来?萧百川离开了京城?
另一个姑娘也笑道:“是啊。不知是什么人的婚事,大人竟然推掉政事亲自前去。”
婚事?
“大人没说是什么人,不过珊姐姐说过是在长苏吧?”
长苏?!
夜萝立时明白,手中花头慢慢揉碎。能让萧百川千里迢迢赶去的人,在长苏只有一个。萧千仞!
那个男人对自己冷淡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夜萝咬牙。他不是瞎了么?!向梓砂不是跳崖了么?!怎么还能办婚事?!
凭什么,她委身于一个又贪又丑的老头子,他们却能逍遥自在地办喜事?!可恨…可恨!
“夫人…”赵豫府上的小丫鬟被夜萝的可怕脸色吓到,哆嗦地叫她。夜萝从她手里拿过纱笠戴上,径直回了太师府。她进太师府已经一年半多,日日小心谨慎,一次都没有传唤过夜狩谷的人,没有潜行御兽,就是为了得到赵豫充分的信任。
赵豫正在书房,夜萝聘聘婷婷走进去,秀眉微拢美目如烟,惹得赵豫停下手里的事一个劲问她怎么了。
“没事…触景生情罢了。”夜萝依偎过去,“今日菊园之景,与故乡颇为相似。”
“哦?”赵豫惊讶,“你不是京城出生的?”
“妾身是长苏人,本是良家女子…后被一伙人拐卖做了歌女,又辗转来了京城…”夜萝讲出准备好的谎言。
赵豫大惊,没想到逍遥宫竟是贩卖人口、做人命交易的恶党,更没想到萧千仞竟是当年夜族的后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豫腾地站起来推开夜萝,“来人!准备朝服!我要进宫!”
夜萝愕然,“太师…”
赵豫急躁地拉起她,“好!幸好你告诉了我,不然就让他逃掉了!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面圣,剿灭这一派谋逆贼子,捉拿萧千仞回京!”
夜萝柔声答应,心里雪亮,重点不是逍遥宫,而是活捉萧千仞?
赵豫权倾朝野,以谋逆之名剿灭逍遥宫的皇榜很快张出,京城招集武功高强之人,活捉萧千仞之人得赏百两黄金,加封校尉。整个武林一片哗然。逍遥宫平日亦正亦邪,而且大部分来逍遥宫做过生意的武林中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过去留在萧千仞那里,事情一出,除了摩拳擦掌试图拿赏金的,其他大部分人都持隔岸观火的态度。退一步讲,即使有心帮他们,对方是朝廷,一个两个江湖门派,要怎么与之为敌?
逍遥宫在京城中的探子在皇榜放出之前就得知此事,快马兼程赶回逍遥宫通报。
屋子里六个人,听完回报都愣住。向梓砂回头与萧千仞对视一眼,相互明白。恐怕是夜萝做了什么。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逍遥宫人虽然武功高强,但是也架不住一波又一波人为了赏金轮番上阵地死磕,如果后面再有军队趁虚而入,即使武功高如萧千仞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但是皇命已定,他们也无计可施。一筹莫展之际,向梓砂食指敲敲杨木桌面,安静中发出轻响。
“我…有个想法,”向梓砂望着萧千仞,“你…愿不愿意回去?”
萧千仞愣了愣,然后握住她的手微微笑。“好,那我们这就准备一下。”
向梓砂露齿而笑,萧千仞在一屋子人莫名其妙的表情里淡淡说:“逍遥宫,今日起就散了吧。”
“主…主上?”至乐惊愕得舌头都打结。
“都散了吧。”萧千仞云淡风轻地说,“嗯,如果有没地方去的,就跟我和梓砂回南泽吧。”
“南泽?”秋水瞪大眼睛,“是说…夜族大寨么?”
“是呀。”向梓砂咧嘴笑,“那里本来也算萧千仞的老家,我也和蓝姨在那边住过,风景又好天气又好房子又现成,你不喜欢?”
秋水噎了噎果断没有被她带跑,“夜族大寨自何田青一事后…是不是有点冒险?”
萧千仞露出他特有的沉稳可靠的笑容,“秋水,你觉得为什么朝廷二十四年前就攻破了南泽,却到现在都没有派兵驻守、设置府衙?”
秋水愣住。确实,南泽那么大一片地方,至今没有汉人迁居,也没有府衙和军队。
“那是因为,南泽有的不止是夜族。”萧千仞淡淡。自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对南泽便多有研究,现在娓娓道来,“当年攻破夜族大寨,其实是两败俱伤。夜族是南泽白竹国的王族,其余民族散居于南泽山岭间,各有所长,地形又复杂、易守难攻。朝廷暗探一番,觉得攻打那些地方得不偿失,就放弃了。”
达生“哦”了一声,“也就是说,那里现在既不属东唐管辖,也没有人居住?”
不言而喻。一屋子人都“嘿嘿”笑得颇有深意。
萧千仞咳了两声,抿着笑赶众人去干活。向梓砂笑得眉眼弯弯,拽着他的手说南泽多好多好,萧千仞眉目低垂只是笑,温柔地用手指顺她头发。
她晃晃他胳膊,“哎,逍遥宫百年基业就这样毁在你手上,会不会想以死谢罪啊?”
萧千仞被噎得按住她脑袋一顿揉,“说什么呢!不然还抱着它等死么?”
她咯咯直笑,钻出来抱住他。萧千仞这一点她特别喜欢,他从不像其他名门正派似的迂腐,追求些所谓的死得其所,为一个名分白白送命。他明白生的价值,明白逍遥宫的价值,并且明白孰轻孰重。逍遥宫只是一个形式,房屋没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可以再找,可是要硬碰硬把命送了,可是活不过来的。
“萧千仞,”她在他颈窝里说,“会不会有种背井离乡的伤感?”
“不会。”他的声音安稳悦耳。
只要你在,我何处不能为家。这一点彼此都一样。向梓砂于是安心地在他怀里笑,说些以前在南泽乱七八糟的事,没完没了地撒娇耍赖。她怎么样他都喜欢,就由着她闹。
秋水按照萧千仞的意思遣散逍遥宫。大部分人担心留在中原性命不保,加上萧千仞待他们很好,就都愿意跟随。萧千仞是被悬赏的,而向梓砂又是众所周知的宫主夫人,只怕死不见尸那些人不会罢休。于是换汤不换药,用了秋水过去的老办法,众人在逍遥宫放了场大火,用相似的尸骨和信物假装,他们则趁夜逃走。
当夜,火光冲天,映红半边天幕。在火光背面,夜里无人敢进的山林里,一行人悄然隐秘声息,痕迹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