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鱼跃,杨柳依依。下游的妇女在河边捶洗衣物,跟太平盛世时一模一样。夜桑坐在树下,忙里偷闲。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夜越之告诉她,他在中原成亲了,还有两个孩子。那人被叫爹时会是什么反应呢。她心里一阵冰冷的疼痛。
“桑大人。”她回头,是兽神部新来的一个小姑娘。
“什么事?”
“祭祀大人在找您。”小姑娘抬起灵秀的眼睛偷瞄她,仰慕不已的神色。
“知道了。”她起身,随手扫扫白底黑绣的衣摆。
夜族尚白色,祭祀自古只着白衣,而接任祭祀的人选则是白底绣黑竹,她这一身衣服,不知羡煞多少人。可是同时,夜族的祭祀也是不能成婚的。为此夜越之还替她不值得了好久。
“当祭祀有什么好?”他替她可惜,他觉得他的阿桑好看又能干,当然要嫁个好人家,怎么能孤独终老!
她笑笑,“侍奉别人多麻烦,还不如侍奉竹王!世上有哪个男人比得过竹王?”
他见她坚持也就不反对了。她笑得愈发苦涩。除了你,还有哪个男人能让我心甘情愿?不是你,我谁也不要。
天意弄人。果然是天意弄人。该说是讽刺还是如愿呢。
她到达神殿,刚好就赶上祭祀的最后一口气。于是全国震惊哀丧,举行了为期三天接替仪式。她麻木地被那些人和规矩摆弄来摆弄去,像个牵线木偶似的。最后她站在王宫顶层全国的最高处,白衣胜雪,发黑如墨,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捏起竹笛放在唇边,吹奏她如今已熟悉的音律。天边一声长啸,鹰王巨大的身体掀起强力的劲风,盘旋后缓缓落于她身侧。她今年三十二岁,容颜依旧俏丽无双,白衣高楼,神鸟俯首,她犹如九天仙子落于凡尘。于是万千仰望的人沸腾,爆发出欢悦的呼喊。放眼望去的欣欣向荣中,独她一人,两袖寒风,心中荒芜死寂。从今天起,她便不是青梅竹马的夜桑、痴等十年的夜桑,而只是王族祭祀的夜桑,终生不嫁的夜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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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谁也没想到,这场仗竟然打了三年,打得全国山穷水尽,夜族大寨再找不出铸造箭头的铁器。开战一年半后,夜族王子夜尘被六名强将围攻,最终被斩断头颅与双手,战死沙场。举国哀丧中,夜王忍着悲痛,提拔将领。副将夜越之身手过人、敏锐勇猛,被提为主将是众望所归。然而夜王已心力交瘁,这次任命之后就再无力管理军事,将战事全权交给主将和祭祀处理。主将和祭祀都是难得的奇才,大大鼓舞了军心,两人配合默契,兽神部的配合辅助也越来越变化多端。但是汉军也逐渐掌握了瘴气的出没规律,对蛇虫攻击也有了对策和治疗方法。时间一长,人多地广的中原军队的优势就体现出来,夜族终于不敌,节节溃败。
那晚,大将军夜越之在夜族最神圣的竹楼上,对仅剩的三千将士做最后的部署,那身披银甲气势如虹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成为后世传奇。她在对面神殿顶层,一身同样无瑕的白衣映着月华发着幽幽银光,独自遥遥望着那个屹立的身影,默默吞下无尽的恋慕与孤绝。
活人墓已然完成,她的所有亲人也都安排了逃离,这就是一切的终结。他们会为亲人争取最多的时间,不死不休地战斗。两军肃穆,其徐如林,他在队列最前端,雪花银甲胜北斗,她在军队最末,蚕丝白衣凌雪霜。
两军交锋,尘埃蔽日。她再没能吹出过那种召唤鸟阵的调子,只能驱使鹰王协助攻击。汉军已准备了专门对付鹰王的三人大弓,鹰王在空中盘旋闪躲,难以反攻…
“轰!”
她被吓得停住手。不止她,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让战场上所有人都晕头转向地住手,但是没有任何事发生,甚至也没有继续的声响。双方都杀红了眼,不可能在这时候为一声莫名其妙的响动就握手言和一起查探。夜越之大声吼醒士兵发动攻击,寒九城也隔着看不见人的尘土宣布一道道军令。双方又陷入厮杀。汉军从没见过夜军这么疯狂不要命的架势,竟然被逼退了一些。
夜桑后来回想,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尘埃蔽日杀声震天,如果不是因为那日所有人一心至死方休,如果不是她和他都没有再从这沙场上回去的打算,他们是不会那么迟才发现突至的毒瘴的。
夜族自古居于南泽,对毒瘴的出没规律有极其精确的推算方法,她继任祭祀后也同样尽此职责,从没有算错过。平日瘴气都是浓郁的白雾,日暮时分出谷则会带着极浅的紫色或红色,所以她也根本没想到,那片迅速靠近的白色薄烟就是杀人无数的瘴气,只道是林中寻常雾气随风传出。
等他们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在山林边缘的士兵最先倒下,脸孔涨紫。有夜族人认出是中了毒瘴的表现,大声呼喊逃离,消息哗一下传开,但人又怎么快过风,白色雾霭‘呼’得淹没整片战场,高屋建瓴势不可挡。她吸入大量瘴气,头晕眼花口鼻剧痛,双眼不受控制地流泪不止。
“阿桑——”夜越之的嗓音因为毒瘴而嘶哑。
“越之哥…”她喉咙如火烧,拼命也只发出低哑的呼喊。他却听到了,越过刀光剑影兵荒马乱找到她,拉着她逃命。手掌相握的那一刻仿佛周围的景色都模糊,时光退回他们青春年少的岁月,他找她偷溜去庆南玩,年轻火热的手掌攥着她柔软的手,顺着人少的山路悄声奔跑,带着满心的激动和安然,任由他把自己带去天涯海角。
她的眼睛愈发模糊,但他也好不到哪去,这空地四周都是山,没逃两步就又进了林子,前面手腕粗一截树根他硬是没看见,被结结实实绊倒,夜桑刹不住在夜越之身上一撞,闷头栽倒,顺着坡向更前方滚去。他死死抓着她的手拖住,奈何中了瘴毒气力衰弱,敌不过下坡之势,也被拖着往下滑。她后背撞上一丛树枝,柔软的枝条荡开,这竟是一处河谷绝壁,下临湍急的水流!
她毫无反抗之力,尖叫着下坠,他脖颈上青筋暴起,还是被拽着掉下!两人一前一后重重拍在水面上,激起丈高的水花。汹涌的浪头拍在脸上,她呛了好几口水,手脚都麻木,最后在胸腔的剧痛中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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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陌生的河滩醒来,孤身一人。
眼前模糊能看见两个人影,她被拖上岸,那人说了几句中原话,她听得懂,但是要回答却发不出声。嗓子还是疼痛,四肢还是冰冷麻木。现在这几个人就是要拔刀杀了她她也反抗不了。不过她很幸运,这只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山谷,山民朴实善良,他们没有杀她,而是救了她。那户人家把她带回家让她休养,供她吃喝。她恢复一些后,就用竹笛驱使鸟兽为他们所用,到了冬天难以打猎的时候,只有他们家有新鲜肉吃。山民们见识浅薄,她顺河流下和能够御兽的事很快传出去,竟被他们当成河神,无比尊崇。她身体尚未痊愈懒于解释,加上自小由于驱兽天赋也习惯了高人一等的地位,便不加否认,由他们把自己当神仙一样惟命是从。
她没想到,这一休养,就花了一整年。她整整八个月没有晒过太阳,能下地后又用了将近四个月才恢复往日的行走能力。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她无论怎样休息保养,她清脆的嗓音和满头乌发,都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