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刘恩彤不由得释然地笑了笑。那是有多少个莫名的夜晚,她的身影走进过他那碧绿色的梦里啊。而他也一直都相信她是会来的。以她的那般性格,她也是绝对不会失约的。所以,哪怕只是这瞬间的重逢,哪怕这重逢之后便会是那永久的交错、远离和消逝,他也是无比愿意的。
三天之后的黎明,画师重新又来到了他身边。画师轻轻的拍拍他的树干,仿佛就像是拍着一位好友厚实的胸膛:“那两只蜻蜓已经团聚了。”
刘恩彤不由得轻轻笑起来,他在想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而当她看见他已经变成了一棵树,会不会露出那般惊谔的表情。他只有静静地等待着,当这晨风再次吹起,当朝阳跃出海岸线的那一瞬,他突然看见,无数的迎春花瓣,就象是细雨一样,从那空中不停的挥洒下来,落在了他的树叶间,落在了他的枝桠间,落在了他的根系边。
他已经知道那是她来了,她是在向他做着最后的告别。那是她给予他的最初的和最后的吻吧。然而这一切却都已经回不去了。
他没有想到她竟然变成了迎春花花瓣,但是此时不觉得惊讶或突兀,反而就这般觉得理所当然。而他的真元也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自己的夙愿已了,也是自己该离去的时候了。这时他看着云游画师将那么一块尘封着红色蜻蜓的琥珀埋在他的根旁边,和属于他的那么一块尘封着绿色蜻蜓的琥珀如此的埋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欣慰地笑了笑。他的真元渐渐遁出树的轮廓,缓缓的消逝在那空中,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树根旁已经铺上了那般的厚厚一层落叶,他第一次这般的看见自己的躯干上布满了苍老的树皮,而那满树苍翠仍在风中婆娑,它们哗哗的声音,它们迎风招展的样子,象是在和他十八载的年华告别,也象在和她告别,也象在和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告别。
第十四章七散情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
事实上她的每一天,都是从黄昏开始。
这天光将暮而又未暮,寻常的百姓家饭桌上的烛火也不过是刚刚燃起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对镜贴起了花黄:温暖的细粉,寒凉的胭脂,香氛浓稠的白霜,她的容颜渐次的幽艳,她便就用那细丽眉笔描一抹那入鬓秀眉。每次,她总是不忘在发髻左侧细细的戴好一朵开到荼蘼的红玫瑰。
门外,街头的行人如织,烛光晕染。牡丹坊窗外的那一排灯笼也就渐次亮了起来:“红衣”、“飘香”、“葬春”、“沁儿”……,其实这些名字又有什么差别呢,无非就是处处笙歌,美女香车。而属于她的那一盏,叫“璞恩”。
总在这灯火最盛时分,璞恩便浅笑晏晏地下了楼,发侧的玫瑰花瓣轻轻曳,及地的红裙无尽拂摆。每过一夜,那过往的酒客,便是相同的伊始,这些类似的结局,璞恩似乎已经翻阅过了太多寂寥的人世。
初遇比翼,那时的璞恩还以为那只是个寻常夜晚。
就在那天的晚上,几个常常来的波斯熟客恃着熟,又恃了自己半醉,一定要拉着璞恩一起喝交杯酒。璞恩只好一边握着小铜剪修桌上玫瑰,一边就那么软语调笑,从容的化解。那些人却是愈发的焦躁,生拉硬拽起来,直扯得璞恩一个劲得踉踉跄跄,脸上的笑也就快要挂不住了。
这时从那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喝:“给我住手”!璞恩不由得疑惑地转身,迷离灯影里遇上了一双深邃眼睛。四周如此的脂香粉浓、情话暧昧,那少年剑客的双眼却是无比的澄澈清明,定定那么注视着她。不知道怎地,璞恩手底就是一偏,“咔嚓”一声,整朵玫瑰就被齐枝剪下。
还在那些波斯人怔忪之际,那个少年剑客已经挺身冲了过来,一把将她牵到了自己的背后。
这时,便有波斯客人手举着酒坛从暗处跳出来。璞恩这时还不及阻拦,那酒坛已经在那少年剑客的头顶轰然砸下。
那少年自己晕厥后,璞恩只好将他平置于自己的闺房内。
其实对于她而言,与波斯客人之间不过就是司空见惯、真假参半的拉扯与应酬。但是这个少年却是当了真,并上前施救。
璞恩轻轻的用热湿帕擦拭他的额头,少有的关切备至。看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心念不由得忽动。
这个少年的侠义情怀,令璞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含恨早逝的哥哥。
多年之前,那时她还不是舞伎,她也不叫璞恩。她是姓刘的,是贵族刘家一氏的无忧孩童。但是这个好景不长,因为家族的权益纠纷,年幼的她亲眼目睹父母和唯一的哥哥被家族的同门残忍屠害。她也被薄戚卖于了人贩子,而后转手,这么一卖再卖,后有幸被耀文国的姚文兴解救,跟着他学得了那么一手漂亮的流星镖。
几年前,璞恩自己查出刘嘉童的父亲便是当年指使同门操戈的幕后主谋,她便夜行而至,却是行刺失败,自此被刘氏家族视为了心腹大患,这一家族耳目众多,无奈之下,她也只好隐于这个闹市,成为这个牡丹阁中的一名舞伎。
现在耀文国已是和大唐交好,她这几年的隐姓埋名出卖欢颜,也不过就是等着看大唐灭亡刘嘉童和他父亲的基业,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少年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正午。
那一天,她得知他名叫比翼,是为豪门效忠的一名剑客。
比翼的行事很是内敛,在这苏醒后便要匆匆告辞,璞恩却是也不强留。
他们的故事到了此处,似乎已经就此戛然而止。而璞恩那深邃关切的双眸,棱角很是分明的脸庞,却是不时浮现于璞恩的脑海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