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又走了,只留下了那一纸书信,当我看到她说来世会与我相亲相爱,我便已经决定为她万劫不复了。我和粹雪分头找了许久,最后终于在忘情河边看到那一抹倩影直直坠入河中,河岸对面的朱棣在咆哮,在疯狂,我心底对他的虚伪嘲讽,如今把人逼到这等地步,他这个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我不曾来得及多想,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便是,若她赴黄泉,我便同她一起赴黄泉,若她去寻来世,我便同她一起去寻来世。我再也不要放开她,再不要任由她说走就走。
后来,我们被冲到了下游的河畔处,待我醒来时,她已经白裙染尽血迹,几乎没了脉搏呼吸,仿佛她整个人刚从血池当中被打捞上来,似是体内所有的血液都流淌了出来,染红了河水,染红了我的双眼。
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要死亦是要同我一起的。我怎么,怎么会忍心看着她一个人踏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了今生的一切?
我拖着满是伤痕的疲惫身体,背着她踽踽前行,她伏在我的背上,那不停渗透的血迹沿路铺洒滴落,甚至染透了我的衣衫,我的鼻端萦绕的尽是腥咸气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究抵不住疲惫,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我们已经来到白云山上。是云游的应眞道长救了我们一命,我看着昏睡不醒的她,心如刀割。
我从未那样心疼过,看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我感觉仿佛是我的心在被人硬生生地撕扯下去,那般疼,疼到我伏在她的床边失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一次,我便是真的伤心了,她不该这样对我,不该如此辜负我的情意啊,她的命是我三番五次救回来的,她怎么能这样擅自主张便交给了阎罗殿?
“醒来吧,醒过来吧,你怎能选择这般决绝的方式,即便有天大的难处,你怎的就不愿意告诉我,醒来吧,求求你,醒过来吧……”
我像得了魔怔一样伏在床畔对她絮絮叨叨的说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醒了,然而却再没了记忆,没了话语,没了光明。
她就像个木偶一样,不说不笑,只是站在山路上痴痴地等着粹雪的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然心疼,可我却已经很满足,她能这样好好的活着,她能呆在我的身边,我已是满足了的。
若她此生能不知爱恨,就这么一直一直的陪着我,与我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们一起听风的声音,雨的声音,花开花落的声音。我本是不多言的人,可是却总喜欢和她说说话,说说山上的风光,说说山下的人间,再说说树上的鸟儿,地里的虫儿,什么都好,和她在一起说什么都觉得是幸福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说话了,她说粹雪快回来了。仅此一句,我便又是欢喜又是哀戚,若我整日将她封锁在这山上,那么她恐怕一辈子都无法走出那个梦魇。
我们下了山,我要带她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从今后再无宁王,再无贵妃,只有我和她,我们一同去看瀑布听流水,一起寄宿山上,我为她弹琴唱曲,为她吟诗作画,终于有一天,她拉着我的衣襟唤了我的名字,朱权。
那是我此生,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宛如天籁传来,我此生从未这般高兴过,因为此时她的心底只有我一个人的存在。
我对着山川林园,对着天地日月,对着星辰苍穹,发誓此生都不会再离开她,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
直到得知她的眼睛有希望救治时,我彻夜未眠。坐在她的床畔想起在白云山上她曾问我,树可绿了,花可开了,鸟儿可归来了。那般的轻描淡写,却又是那样让我撕心裂肺,她的眼睛看不见,心也盲了,我怎的能忍心看着她永生永世陷入那无尽无边的黑暗之中,甚至再也看不到我啊。
于是我们策马扬鞭,直奔那龙潭虎穴而去,我虽然心知此去必定冒着极大的风险,甚至是失去她的风险,但我终究不悔,她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便相信。
在长白山上的那一晚,我孤身奋战群狼,只为那可以带给她光明的灵芝,我咬着牙拼了性命连杀七头雪狼,而自己亦是命在旦夕,然我却不能死,我答应过她一个月内必定回去,我还要同她一起走完生生世世的,我怎能丢下她不管!
就这样,我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下了山,用蚀骨的思念支撑着自己回去。而回去后我却发现了那人的身影,犹如潮水般的恐惧瞬间袭上我的心头,那样的畏惧,那样的心疼,又是那样的憎恨,却又有一丝的欣慰,她在等我,满心欢喜等的都是我,再不是旁人。
灵芝未曾见效,她又对我说,我们走吧。这几个字,给了我满怀希望,我们走,一起走。
逃脱那厄运般的魔障,逃离这所有的枷锁,只有我们两个人,纵横天地之间,逍遥四海之内。
然,当我看到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艰难地伸出手朝我走来时,我才知道什么是力不从心,什么是命中注定。我怕吓到他,竭力保持着声音不去颤抖,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我们走吧,一起走……
继而意识渐渐模糊,耳畔是她肝肠寸断不住呼唤我名字的声音,那么悲戚绝望,犹如杜鹃泣血般嘶鸣,仿佛想要让那声音冲破命运的束缚,划破九重天阙,震响四海八荒。
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不会丢下她,即便是黄泉路上,我亦是要等她的,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哪怕是千年也好,我自是要守着她的。
我许过她生生世世的啊。
许是我那执念太深,深到阎罗宝殿亦无法承载,于是只好让我活着,继续留在这红尘之间。我被一猎户所救,数月后伤已痊愈,我便迫不及待地潜入京城去寻她。
我不知道如今的她过得怎样,眼睛可好些了?身子如何了?可还……活着?
我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留在京城,暗中打探多日却丝毫没有她的音讯,仿佛她已经消失在天地之间,竟是连一缕芳魂都难以寻到的,我不禁慌了神,失了分寸。
直到皇帝出行祭天的时候,我站在茫茫人海中看到那明黄华贵的龙撵之上,并肩而坐的两个人,男子相貌俊朗出尘,女子身姿婀娜秀美,遥望而去那情境仿佛就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历经千帆,途径百转,她终究还是跟了他,而那些昔日的誓言,过往的记忆,或许早已随着我一同埋葬在那冰冷瀑布之下。
我终于明了,我即便做了再多,即便做的再好,即便让她如何感激涕零,那终究不过是感激罢了。
她不爱我,仅此一点,便足矣抹杀一切。
从那之后,我开始独自一人浪迹天涯,我走了许多地方,却不想竟都是我们曾经留下过足迹的地方。只不过,风景依旧,故人不在。
多年后,我辗转来到那座江南烟雨小镇,依稀间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张极熟悉的面孔,恬静安详,目光柔和似水,波澜不惊。
那人还是那人,然而却又再不是那人了。
我打听到她所住处的庵里,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境去同她见这一面。那时,她正坐在院子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嗅着花香。缤纷的桃花随风坠落,偶尔飘落在她的发上,裙上,她却也是不在意。
依旧含着淡淡的微笑,只是那苍白的面色再无法掩饰岁月的沧桑。一袭尼服,更是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太过陌生,又太过熟悉。
我为她弹了一曲,她的眼底再无昔日的光彩,平静地出奇。多年未见,生死别离,她却只道一句,别来无恙。
我知她已放下,而这些年,我亦释怀。
花开花落,缘生缘灭,不过虚妄。
就此别过,无需再见,我会继续四海为家。走过那无数的山川丛林,看过那无数的风光日月,阅过那无数的风土人情,然后在桃林深处,斟一杯浊酒,折一束桃花,偶尔想起,那一段尘缘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