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此处已有月余,她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了她,让她能同身体里的毒药抗争这么久,只是每天早晨起来她都会呕出一大口鲜血,然后这心口才会好受一些。最近这些日子,她的视力愈发下降,甚至看不清那张古琴的弦,也看不清院子里的桃花。
她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之上,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偶尔有风吹过,那一树妖艳的桃花便纷纷落下,有时候会落在她的裙子上,她淡淡地笑着,细细地轻嗅着那花香。
直到有一天,宝珍匆匆忙忙地跑进院子,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哭声道:“姑娘,您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男子的脚步声传来,她微微眯着眼睛,大概能判断出那人的身形,还有那藏青色的长袍,同满枝桠的粉红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慢慢走到椅子旁蹲下,轻握住她的手,那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激动,还有些悲伤:“妙锦,我回来了。”
她的手一阵,而后不可置信的蹙紧眉头,微微侧耳仔细辨别,他又哽咽道:“妙锦,是我回来了。”
她的心猛地一缩,豆大的泪珠落下,脸上挂着甜美而又轻浅的笑意,静默良久,她淡淡道:“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朱权的嘴角微扬,握着她的手愈发加重了力道:“见你如此安好,我便放心了。”
“我很好,难得再见,再为我弹首曲子吧。”她浅笑道,没有朱权想象中那般激动,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欢跃,却多了份难得的平静自若,他终于放心,她果真很好。
桃花树下,朱权长指灵动,琴弦微颤,那首《高山流水》时缓时急,她仍是觉得此琴唯有他才能弹出这等韵味来。他们仿佛回到了白云山那段日子,他每日坐在树下为她弹琴唱曲,她就坐在旁边,静静含笑侧耳聆听。
她感受到微风拂面的声音,随着那悠扬婉转的琴声,她似是将此生在脑海中慢慢回放了一遍,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如今想来却只有一笑而过。
曲毕后,他轻抚着这琴喃喃自语:“好友易得,知音难觅,此后我便是再不会弹琴了。”说着,他操起那琴,便朝着树干狠狠砸去,弦断琴裂,发出一声闷响。
她的脸上依旧平静,仿佛朱权此番举措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缓缓站起身来,对他莞尔。他走到她面前,亦是会心一笑,当他看到她如今那波澜不惊的神态,看到她一身尼服,听到她那句淡淡的别来无恙,他便知此生的缘分,真的尽了。
于是,他双手合十立在胸口处,轻轻含笑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她亦回礼,两人深深对鞠一躬,此生情意就此结束,再无恩怨情仇,再无痴缠纠葛,再无红尘琐事,再无那些虚幻的风花雪月,情意绵长。
朱权走后,又是两个月过去,她的身子愈发衰竭,一天要有半天是在迷迷糊糊的打盹中度过的,视力急速下降,如今也只不过能微微分辨出白天和夜间而已。
这一早,窗外便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春天已是烂漫多姿,正有朝着冉冉夏日迅猛奔去之势。朱棣出征已有四个月了,她每天清醒的时候,便会坐在那棵桃树下等着,他说会回来娶她,要她等他。
而这天,她竟是从未有过的神采奕奕,即便是看不清的眼眸深处,仍旧是流光溢彩,分外有神。她坐起身,轻声唤了宝珍。听到后,宝珍连忙跑过来,轻抚她的手臂担忧道:“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她含笑慢慢摇头道:“我今天感觉很好,想起来活动活动。”
见她起色渐好,宝珍暗松了口气,想那断情散可是活不过七日的剧毒,她竟生生挺了四个月有余,这期间的痛苦,宝珍是最了解不过的。
“我帮你更衣。”说着,她拿起一旁的尼服,徐妙锦轻轻推开她手中的衣服,低声道:“去拿那套喜服来。”
宝珍神情一怔,瞬间觉得不祥,却又不敢违背了她的意思,便含泪点点头,转身走到一个紫檀木盒子旁,取出那套尘封了四个月的嫁衣,然后帮徐妙锦小心翼翼地换上。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穿嫁衣,心底略有些激动和局促,生怕穿在身上会没有想象中那样好看。换好衣服,她坐在梳妆台前,对一旁的宝珍说:“给我化那个桃花妆吧,眉心有朵桃花的那个。”
说这话的时候,她神采奕奕,脸上竟也浮上一丝红晕,有些小女孩的娇羞妩媚。宝珍点头,哽咽着无法作答。
轻点朱唇,柳眉如黛,巧笑焉兮,顾盼多姿,一朵绯色桃花在眉心之中绽放开来。
那头上的凤冠竟是泛着金色光辉,耀眼夺目,璀璨异常。宝珍伏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好了。”
她一笑,那笑容里尽是幸福甜美,其实她是看不清的,眼前的事物一片模糊不真,就像是一层厚重的大雾遮住了眼帘。可她却不在意,仍旧噙着笑意问宝珍:“美吗?”
宝珍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点头道:“嗯,真美。”
听到这话,她竟高兴得如同孩子,痴痴对着镜子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真美啊。”
说完,她长吁了口气,闭上眼睛缓了缓,感觉极是疲惫。宝珍不安地扶着她道:“躺着歇歇吧。”
她笑着摇头,然后神秘兮兮地对宝珍说:“我今天要去院子里等着,他今天要来娶我了,迎亲的队伍怕是快到了。”
此话一出,宝珍的泪水瞬间崩溃,咬着牙将气若游丝地她搀扶出了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端端正正,羞羞涩涩。
过往的一切,都像一幅幅花卷,铺展在她的脑海之中,他们第一次相见,他们第一次拥抱,他们第一次亲吻,还有他们的初夜,他们那个福薄的孩子……她没想到,原来他们竟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如今她能披上嫁衣嫁给那个人,她很满足。
眼看着便是晌午,宝珍急的直跺脚,而她的脸色也是愈发苍白无力,几度险些昏倒,却依旧支撑着自己等下去。
就在她马上就要撑不住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一声声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妙锦,妙锦……”
那就是了,她朝思暮想,日盼夜盼的人,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