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门便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不似纸香,亦不似墨香,那股淡淡的雅致气息,环绕在几个人的鼻端,即便是白丁而至,想必也会被这气氛渲染得满腹经纶了。
暗色的木质家具透露着岁月的沧桑,雪白的墙壁上悬挂张贴着大小不一的画作,花鸟鱼虫活灵活现,青山碧水清丽脱俗。主墙中央悬挂一幅行书大字:上善若水。
徐妙锦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书法最为拿手。这几个字若没有几十年的功底,怕是写不成的,不由得心生敬佩。
见墙壁上的画作,大多出自名家之手,其中真迹居多,个别临摹的作品,也都是仿作中的精品,若不是极具功底之人可以慧眼识珠,其真实感足够以假乱真,让人难以区分。
朱允炆抬头在屋内环顾一周:“真是别致。”
“王爷来了。”店主是为中年长者,八字胡须,面色较白,身材虽瘦弱却不失骨子里透出的风韵。“这二位是……”他瞧着朱允炆和徐妙锦不解问道。
“这是皇太孙殿下,这是我府上的静思姑娘。”
“草民参见皇太孙殿下。”说着,那店主欲跪身行礼。
“快快免礼。”朱允炆忙道。
起身后,店主含笑走到朱棣面前拱手道:“王爷,小的最近得了幅字,还请王爷过目,指点一二呢。”
朱棣看看朱允炆,又对店主微笑道:“能入你法眼的物件,必定是稀罕宝贝,本王可要开开眼了。”
“王爷过奖,请。”几人随着那店主一同朝楼上走去,木质楼梯踩踏上去发出吱吱声响。楼上的光线相比要较楼下更明亮些,店外街道上的叫嚷声也小了许多。
三足铜兽香炉中飘来袅袅熏香,徐妙锦忍不住低声问那店主:“这是什么香?怎会这样好闻?”
“姑娘有所不知,此香是老夫的一个故交所赠,来自万里之外的地方。”那店主眉飞色舞的脸上尽显得意之色。
朱棣闻后,不由得来了兴致:“万里之外?”
“是啊,我的那个朋友从麦加而归,给我带来了这些香料,若王爷喜欢,我那倒是还有一些,一会给王爷送到府上。”店主微笑道。
“麦加?这个名字很熟悉。”朱棣蹙眉思忖一刻后恍然大悟道:“听三保好像提起过,这香果真不错。”
几人笑着朝里走去,二楼的丹青不如一楼多,可笔墨却不少。行楷隶书样样俱全,个个精品。
店主来到西墙角处摆放的一个紫檀木柜处,从柜子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长条木盒。见他保存地如此精细,便知定是个好东西。
几人来到长案前,店主在下人的帮助下打开盒子,从里面轻拿出一轴画卷,慢慢打开搁在长案上面,淡黄色的宣纸上行书而写着一些墨迹。
大家围过来仔细欣赏着,店主含笑道:“此乃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是他众多行书中的一副。王羲之的真迹向来少之又少,若在下没看错,这便是一幅绝世真迹了。”
“王羲之的墨宝极为珍贵,没想到竟被你收藏,本王佩服。”朱棣笑望着他道。
“王爷过奖。”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曹植的《洛神赋》赞誉王羲之的字,最是恰当不过。”朱允炆不由得点头赞叹,眼眸深处泛着淡淡的光,伸手轻轻拂过纸面。
“殿下所言极是。”那店主满脸的欣喜之色。
徐妙锦绕着画卷端详许久,伸手偷偷抚摸了下纸张字迹,不由得嘴角轻抿,心中已有了答案,原来此物乃先辈高仿之作,只是年代久远,仿得太过逼真罢了。
“当真是件稀罕宝贝。”朱棣不由得微笑赞叹。
“王爷若是中意,此物便赠予王爷了。”店主含笑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朱棣连忙摆手笑道:“这样珍贵的东西怕是来之不易,怎能送给本王呢。”
“王爷对我的恩情,岂是这一幅字画所能报答的,您就不要推辞了。”店主真诚道。
一旁的朱允炆垂目淡笑,轻声道:“是啊,四皇叔向来待人宽厚,处处助人施恩,如今人家难得有心报答,四皇叔怎好驳了他的面子呢?”
始终不曾言语的徐妙锦听出此话的酸意,心底本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登时窜入脑门,她走上前抢在朱棣之前抢先微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只不过王爷向来对笔墨丹青只是欣赏,却并未深入了解。古人有言,千金易得,知己难求,字画亦是如此,总是要寻得一个懂得它的主人,才不会可惜了它的价值。静思听王爷时常对殿下的书画造诣赞不绝口,如今殿下能与这《快雪时晴帖》有这样的机缘,倒不如将它送给殿下珍藏,能遇到殿下这般懂它的主人,也算是它的造化了。王爷,您说我的话可有理?”
朱棣虽然心底不知为何她会这样说,但是他却知道徐妙锦必定是有自己的缘由,他连忙笑道:“此话甚是有理。”
店主一听,立马明白过来,赶紧谄笑道:“是啊是啊,殿下能莅临小店,使得小店蓬荜生辉,这幅字便赠予殿下,还望殿下笑纳啊。”
朱允炆被这三个人恭维得飘飘欲仙,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简单地客套几句,便欣然接受。
离开若水阁往回走的时候,朱允炆突然对徐妙锦道:“没想到静思姑娘说起话来,竟是这样有见地。”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接言说道:“静思深得道衍大师真传,说起话来自然不同深闺女子。”
徐妙锦偷偷瞥了朱棣一眼,正碰上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心底一暖,含笑说道:“静思不过平凡女子,只是在王爷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了一些皮毛罢了。在殿下面前卖弄,真是让殿下见笑了。”
朱允炆瞧她一刻,低头含笑,不语前行。
回到府里后,燕王妃已经将晚膳准备妥当。因连日车马劳顿,朱元璋早早便就寝,朱允炆也回到自己的房间欣赏那幅新得的宝贝。
满腹心事的朱棣,此刻才将紧绷一整天的神经略微放松一下。支走粹雪后,他来到徐妙锦的房间。
见他突然来此,徐妙锦有些紧张,又有些高兴。
“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忙了一天也该累了,快回去休息吧。”她走到他面前轻声道,目光柔情似水。
“我来是有件事想问你。”朱棣牵起她的手,转身走到桌旁,二人相对而坐。
“什么事?”
“今天在若水阁,你为何要那样说?虽然知道你有你的深意,可我却想不通到底是何深意。”朱棣忍不住将一下午的狐疑说出来。
她心知聪慧如他,怎会不知自己是故意那样说。微笑不语起身,拉着朱棣一起来到长案前。
朱棣眼中更是不解,看着她提起笔在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他不由得一惊。
那是《快雪时晴帖》的内容: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
朱棣诧异地说不出话来,她刚刚写的这几个字,竟然和王羲之的真迹惊人的相似。见他惊住的目光,徐妙锦放下笔轻声道:“若我猜的没错,今日那幅字应是出自唐朝的摹本,绝不会是真迹。”
“连皇长孙那样精通书画之人都瞒过去了,你是如何知道的?”他不解问。
徐妙锦含笑望着他说:“我如何看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总不能让你堂堂王爷,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幅赝品回来,成何体统呢。”
她的话语轻而柔,包含了多少情意和思量。朱棣心底微微一颤,微笑握住她的手感叹道:“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这可怎么是好?”
这样直白的话语,不禁叫她面红耳赤,连忙欲缩回手,可是他那样紧紧握着,哪里肯放开她。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便朝外跑。
见朱棣来到马厩牵马,徐妙锦一头雾水地问:“这么晚骑马要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笑着一把握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一提二人便一同落在马背之上。
离开王府,两人一路朝北狂奔而去,徐妙锦记得北面有一个小山坡,如今虽是初秋,可山坡上的野花杂草仍然繁茂。
夜幕蔼蔼,无垠天际一眼看不到头,尽是一片漆黑,因天气阴沉,莫说星星,就连月亮都看不到。
来到漆黑一片的山坡处,微风阵阵,吹得她不由得打个冷颤。二人下马后,朱棣牵着她的手一同来到山坡下。
“闭上眼睛。”他微笑命令道。
“这里……”她环顾四周,除了被风吹动的半人高的野草,便是周围茂盛的树木。想起那一日草丛中窜出来的野狼,至今叫她心有余悸。
见她迟疑,朱棣又说:“你信不过我吗?”
“没有。”她连忙道,想想有他在身旁,倒真的无所谓担忧,只好乖乖闭上双眼。
朱棣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数十个数之后再睁开眼睛。”
她点点头,心底越来越好奇。
暗自数十个数,身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远。
“可以睁开了吗?”她大声道。
没有人回答,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叫她惊得连忙用手捂住张大的嘴巴。
本是漆黑一片的山坡上,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多出那么多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她仿佛整个人置身于天际,周围是无数的星辰,刚刚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顷刻之间便陷入淡淡光晕之中。
朱棣背着手含笑走到她面前,伸出紧握成拳的右手,慢慢张开,几只闪烁光晕的萤火虫渐渐离开他的手心飞到她的面前。
“美吗?”他轻声问。
徐妙锦原地转个圈,讶异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太美了!”
“怎么做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前些日子你说,心中有星星,自然就能看到。所以,我想变成你心底的星星,让你永远都能用你的心,看到我。”
她痴痴地望着朱棣含笑的眉眼,感动得一塌糊涂,漫山遍野的萤火中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画面,即便将来看到数不尽的高山流水,日月同辉,再也不可能超越今时今日的点点星辰。
就像此刻眼前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替代他在她心底的位置了。
见她清澈的目光,朱棣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她认真道:“这是我今生看过的最美的星光,谢谢你。”
他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唇,在这天地之间最美的场景中,缠绵悱恻,爱情疯狂滋长,愈演愈烈,直至刻骨铭心。
爱一个人,不是他给她的世界带来多少的光辉荣耀,而是他在她心底最黑暗的地方,燃起一点光,哪怕是萤火之光,仍能照清人生的方向,驱赶走她心底的恐惧和黑暗,时刻告诉她,有他在,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