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锦下意识退后一步,思绪极速飞转,朱棣嘴角微扬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案,她只是吸口气淡淡微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王爷真是说笑了,民女自小有眼疾之症,偶遇风吹便会不适,王爷所说的眼神,恐怕是民女刚刚不小心被风吹了眼睛,无意而动罢了。况且,民女向来愚钝,除了诵经抄经之外,最擅长的便是打坐,也正是因为如此,师父向来不会交给我重要的事情去做,若是跑跑腿,学学话倒也还好,可若是动心思动眼力的话,恐怕是交代一百件,要办砸九十九了。”
她的神态自若和刚才想比有些判若两人,不禁叫朱棣有些讶异,向来以慧眼如炬自诩的朱棣,却怎么都不曾想过竟有朝一日被个小女子说得哑口无言。
他怔了一刻后,摇头无奈笑道:“好个伶牙俐齿,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却说了一大堆。”说着,他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望着眼前的人,似是自言一般道:“时至今日本王才明白,大师为何会收你为徒。”
不等徐妙锦体会清楚此话的意味时,朱棣已经起步欲走,临行前他俯身对她低声耳语道:“我们来日方长。”
不过是个不经意的举动,却惹得徐妙锦心跳加快,面色绯红。
望着朱棣离去的挺拔背影,她心底莫名地腾升起一股惧意,“来日方长。”嘴里喃喃这几个字,朱棣向来不曾注意过她,可如今这几个字究竟是何深意?难怪粹雪说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如今看来传言果真不虚。
从此处回到佛堂的一路之上,徐妙锦都被朱棣这简单的一句话搅得心神不宁,推开门,道衍依旧在诵经打坐。
她跪在师父身旁朝菩萨恭敬磕头,道衍轻声问:“事情可办好了?”
“回师父,办好了。”她双手合十起身伫立在道衍身旁道。
道衍也起身走到桌前,将手中的楠木佛珠轻放在桌上,嘴角淡笑:“那么,为师交代你的任务可完成了?”
她心知师父必定会如此问,而自己在师父面前向来没有隐瞒,于是便垂头丧气地摇摇头努嘴道:“我被吓到了,不曾认真去看。”
“何事竟会将你吓到如此程度?说来听听。”道衍目光含笑坐在桌旁开始烹茶,茗香袅袅,同佛前的檀香交织一处,弥散于鼻端。
徐妙锦踟蹰一刻后,便一五一十地将所发生的事都交代了出来,唯独将朱棣刚刚在回廊之上和自己所说的那番话落下,她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去做,只是很本能的不想说而已。
听完后,道衍的茶也已烹制好,他递给她一盏清茶道:“人心如这杯里飘浮的茶叶,你若摇动,它必定上下翻滚,你若不动,它必定沉如落雁。你今日便是心在动,为了一件与你不相干的事情却扰乱了自己的步调,岂不是愚钝么?”
“可是师父,此事事关重大,若是一旦被发现,是会连累您的呀。”她急忙道。
道衍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哦?即便是连累我,又与你何干呢?”
“师父……”
“为师让你抄了那么多的经书,为的便是要叫你学会沉住气,稳住心,而你今日之举,却是心浮气躁。静思,你要时刻记住,如果你不能做到明哲保身,站在局外去洞悉世事,那么终究会被绞进漩涡,无法自拔。”
“是,师父。只是徒儿仍有一事不解。”她蹙眉不甘心追问:“今日我若不去制止,燕王必定会打开盒子,那么……”
还未等她的话音落下,道衍已经放声大笑:“傻孩子,你不过是为他人锦上添花罢了,王爷是不会打开盒子的。”
“可他明明……”她心底越来越不解,更加着急。
“不论如何,他都不会打开盒子。”道衍甚是笃定地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
“师父如何得知。”
“诛心。”道衍的话语飘渺,却在徐妙锦的心底掷地有声,她猛地一惊,似是懂了些什么。
离开佛堂时,她看到自己手中茶盏里的茶叶果真上下翻滚,浑浊不堪,而师父始终端坐在桌前,杯里的茶水清澈见底,那安静如落雁的茶叶平稳无声地躺在茶盏底端。
师父原本就已经料定朱棣不可打开盒子,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犯险的事情来,而她却因为自己的恐惧不安,破坏了原有的计划,自己的那些小聪明到最后还被朱棣看在眼里。自己学了这么久的诛心,却依旧连静心都做不到。
如此得不偿失,果真是应了师父的话,为他人锦上添花了。可她再转念去想,朱棣为何不肯打开盒子,难道他事先已经得知盒子里的秘密了吗?怎会呢?
各种谜团缠绕不清,徐妙锦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何为城府,何为智谋,何为诛心。
回到房间的时候粹雪正坐在桌前绣着一绢丝帕,见徐妙锦无精打采走进房门,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轻扶着徐妙锦的手臂道:“姐姐今日去前院了?”
她点头,无力坐在桌前,接过粹雪递过来的茶盏道:“前院都忙完了?”
“宾客都散了,剩下的活也都分了工,我手脚麻利,所以早早便做完回来了。”粹雪坐在一旁笑道:“今天我可老远看到姐姐了呢,真漂亮。”
闻后,徐妙锦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茶盏拿起桌上还未绣成的丝帕漫不经心地说:“你可知道众位王爷何时回去?”
“听说除了宁王、周王和安王之外,其余的几位明日一早便要回到封地去。”
“哦?周王是燕王爷的亲弟弟,多留些日子倒也无可厚非,可宁王和安王为何要留下来呢?”徐妙锦不解问。
“姐姐来的时间短,自然不知,宁王的封地离北平最近,不急着启程,至于安王么,是众位王爷当中年龄最轻的,向来喜欢玩耍,听说这次要随着燕王爷一同去踏青呢,所以也不急着走了。”
“踏青?王府还有这规矩?”徐妙锦不由得来了兴致,笑问道。
粹雪点头笑道:“可不是么,每年的踏青都极有趣,不仅王府中的家眷都要随同,连北平城的大小官员都要跟随,今年多了几位王爷恐怕要更热闹了。”
“那我师父也要参加吗?”
“这种场合大师只去过一次,听说是刚到王府的那一年,之后就没再去过,姐姐这次可是也要参加?”粹雪连忙笑问。
徐妙锦低头淡笑:“不过是踏青,能有什么趣儿。”
“姐姐有所不知,这王府踏青可大有讲究。”
“说来听听。”听粹雪这样说,徐妙锦不免更是好奇。
“每年踏青基本都要定在端午节左右,那一日府中的王妃们都要精心打扮,为了在那一日可以夺得头彩呢。而且那一日不仅要举行射柳比赛,还有击鞠,可热闹了。”粹雪说得神采奕奕,整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淡淡的光。
“射柳?”徐妙锦坐直身子,脸上也泛出难以掩盖的微笑,她虽然不会武功,但是自小徐达便请了师父教她骑马射箭,或许诗词歌赋不敢夸口,这马上功夫和射箭的功夫,在京师中能赢得过她的男子恐怕也没有几人了,记得上一次射柳还是三四年前的事,和景隆哥哥一起。
往事太匆匆,一个回首,已是天各一方,或许在景隆哥哥心中,早已是天人永隔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景隆哥哥对她的关切和宠爱,那种不是亲兄长胜似亲兄长的关怀,是她失去母亲后那段阴霾日子中,唯一的精神支柱。景隆哥哥也是唯一知道她是徐妙锦替身的徐家以外的人。而他的守口如瓶,始终守候,叫她此生都难以去报答。
重生后的她无数次想象着,景隆哥哥若是知道她已经惨死,会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可会为她哭泣,久久难以释怀?
想到此处,徐妙锦心底触动,眼睛微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