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白云山。
疼痛,无休无止一般的疼痛不过顷刻之间便蔓延四肢百骸,那种如剥皮削骨般的痛楚,在每一次的呼吸之间,都会疼得她险些昏厥。
光线透过碧纱窗照射在床榻之上,熏香袅袅,斑驳墙壁之上挂着一副水墨丹青,泛舟湖上的逍遥仙人,飘渺而又不真。
微微睁开眼,昏厥前的画面愈发清晰,本以为是梦境的错觉很快便被浑身上下每寸肌肤所带来的疼痛之感所打破,不由得她低声沉吟一刻。
“你醒了?”一个低沉醇厚的男子声音从头上传来,她略微睁大双眼,床榻旁竟伫立一位青衣道人,慈眉善目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祥和微笑,一手执着拂尘,一手抚须凝视着自己。
她欲开口说话却被那道人制止道:“你身受重伤,尤其是面部伤得极为严重,此时不可开口说话。贫道乃应眞,向来云游四海,三天前碰巧遇到姑娘独自倒在血泊之中,见你还有呼吸,便救你于此处。”
她的泪水瞬间翻涌而落,本该是万念俱灰毫无知觉的,可如今听到道长这般慈和的话语,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感慨,还是悲痛万分的委屈,总之心底已如打翻五味瓶一般百感交集。
“你且好生养伤,身上的伤虽重,但也有望痊愈,只是这脸上的伤,怕是难以恢复最初模样。贫道才疏学浅,却也学过几分易容之术,待你伤势好些,便将自己原本的模样画出来,照着画像贫道自当尽力帮你恢复本来样貌。”
道长的话如一记重锤砸在她的心头,不禁伸手抚上面颊,而触手之感再不是当初吹弹可破,白皙滑嫩的肌肤,竟是厚厚的绷带,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刺痛之感。
恐慌惊愕,顿时铺天盖地地朝她席卷而来。
这时道童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对道长低声道:“师父,药煎好了。”
道长朝着床榻上的人递个眼色,那道童便走近床榻对她道:“女施主,用药吧。”
她咬紧牙关泪眼婆娑地望着道童手中还升腾着袅袅白气的药碗,沉默一刻后用尽全力挺起身子,随手将药碗挥掉,那道长和道童二人皆为一惊,晃过神来时,碗已破碎成细片,泛着药香的汁液铺洒一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然贫道救了你,就表示你命不该绝,尘缘未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苦笑摇头,瞬间便无了气力栽倒在床上,泪水如决堤的湖泊,从眼角处不住地流淌出来,浸湿了面上渗着丝丝血色的绷带之上。
她的人生怎会这般地讽刺不堪,叫她还有何勇气继续苟活下去?回忆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地将她束缚其中。哭着哭着便再次昏厥过去,梦里的她看到那熟悉的娘家——魏国公府邸。一声声的鞭响落在她的耳畔,五岁那年的自己颤抖地跪在院落之中,随着皮鞭的落下,单薄的身子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永远忘不掉,那次的她因被徐家三小姐徐妙锦诬陷偷了珠钗而受罚,而就在那之前的一个月,她那苦命的母亲才刚刚辞世。
即便是多年之后,她依旧会时常梦见那个场景,那皮鞭抽在身体之上留下的火辣痛楚,叫她历历在目。梦里的她就这样看着当年的自己承受着旁人的冷言冷语,承受着无尽羞辱。
为何要这样对她?她也是徐家小姐,她也是徐达的亲生女儿啊!难道就因为她的母亲只是徐家的婢女么?就因为她是徐达酒后失足,而留下的孽障吗?她到底有什么错?!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偷的!”梦中的她拼命摇头,希望赶紧从这个可怕的地方逃离,最后还未等逃离,自己便已经尖叫醒来。
慌忙惊醒时,徒留一身薄汗。再次环顾,还是这个房间,已是夜幕,院落里传来沙沙虫鸣。夏季的夜晚微凉,少了白日的燥热,整个人的头脑似乎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打翻药碗之后,她不记得自己又昏睡了多久,痛楚似乎减轻了一些,挣扎起身,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就连她自己都开始打心底厌恶,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被人拔掉刺的刺猬,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完好。
咬紧牙挺着颤抖的身体蹒跚到镜前,从里面倒映出来的哪里是人,分明是鬼!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原本如玉模样,此刻竟被白布缠绕得严严实实。
她整个人不由得颤抖着后退一步,哆嗦的手指再次抚上面庞,不可置信地轻摇着头,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如一死了之!
“不……不……这不是我,不是,鬼!是鬼!”她扑到铜镜前,疯狂地用手去遮挡铜镜里的画面,可是却依旧能够那样清晰刻骨地看到那张狰狞的面容,她的世界彻底瓦解坍塌,天崩地裂!
“一个能假冒她人嫁给我的人,有什么资格叫我相信?!假冒她人……嫁给我……”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刻,这个负心男人的声音再次从耳畔传来,如一记警钟一般,顿时叫她的灵魂为之一颤。
徐妙锦七岁那年便走失,至今下落不明,可徐达觉得此事乃家丑,便不愿外扬,对外只称小女因自小体弱多病,需要随师父上山闭关休养,因她与徐妙锦年龄相仿,长相相似,故而在需要徐妙锦出席的场合,她便是最好的替代品,包括那一次的指婚。
想到这些,她已是紧握双拳,目光如泣血一般通红,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戏弄她,她本无心伤害任何人,可是到头来竟被所有人伤害,包括她曾经无比信赖的枕边人。
两个月前,皇帝朱元璋赐婚,将徐达幼女徐妙锦嫁给皇长孙朱允炆为侧室。
就这样,她这个赝品就被推上花轿,开始了这场受人摆布的婚姻。五天前,她的假身份被揭穿,朱允炆当场赐给她一纸休书,娘家的门也永远地对她紧闭,她犹如孤魂野鬼一般晃到郊外。
当那些黑衣杀手,举起尖刀扬言:“主子有命,斩草除根!”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恨她入骨,恨她欺骗他,恨她假冒她人嫁给他。
她知道朱允炆不爱她,更知道朱允炆打心底厌恶这场婚姻,她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厌恶自己到这种地步!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才能泄愤吗?
天际泛白,绚烂的朝阳缓缓升起,她收起所有的泪水,端起已经冰冷的药碗,一饮而尽。而后,她来到桌边提笔挥毫,待天色完全通明时,一副娇羞的美人图已经呈现在画卷之上,画上的女子矜持中带着一丝刚毅,眉目传神,面容姣好。
放下画笔,她又一次抚摸着面颊,凝视着画中之人一字一顿道:“徐妙锦!”
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她要让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知道,什么是代价!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做那个人人都可以羞辱的贱胚子,她再也不要重复母亲的老路,她再也不要做任何人的替代品,任何人都可以操控的工具,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她要让她的人生风生水起,她要以徐妙锦的身份,精彩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