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势很凶,连眼睛都黄了,而且腹部一天天鼓涨起来,群医合诊两天,得出黄疸的结论,却不敢措手,最后只有请出差不多已经半隐退的盛幼东。盛幼东望闻问切,回家彻夜翻医书及祖上传下来的病案,臌胀有多种,水臌、气臌、血臌、食臌、虫臌,得出皇帝是气臌的结论。
“底子是气臌,由肝气郁结而起;加上脾虚不运,腹中有水,就麻烦了。”
太子妃和张珊王钟英柏媛三个探了病出来,听到这样的结论,心情低沉,整个皇宫似乎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十天之后,每日例行的朝会也停止了,皇帝宣布由太子暂为摄政。
太子妃听到这个消息,多日来的郁闷略略扫开——虽然贵妃忙着照顾皇帝似乎把她的话忘在脑后,太子每日回咸阳宫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但想想倘若真的龙驭上宾……
去去去,不能有这样大不敬的想法!她咄了自己一声,却又忍不住兴奋那么一丝丝的从心底里漏出来,光想想曾在皇后处看到过的那些龙凤绣章、山河地理,某一日自己穿上系上,所有人都向自己磕头高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台玉陛,俯瞰众生。
“……娘娘,娘娘?”
小蝶唤了她几声,她反应过来:“什么?”
“三位侧妃娘娘请安来了。”
“哦,传。”
侧妃对正妃每日的问安,犹如太子妃每日对皇后的晨昏定省,是必不可少的功课,也是品级的体现——品级不同,你要参拜哪些人、可以不参拜哪些人,吃的穿的用的,每一项与当日生活息息相关,而看着别人穿金戴银而自己毫不动心之人,对于女人来说,这世上绝无仅有——所以大家都争着往上爬。
张珊王钟英柏媛依次进来了,喝着茶,太子妃道:“难得这两天稍微凉快了些,人略略舒爽,我看姊妹几个都是读书会画的,不如今日我作个东道,大家赋诗作词,公评得最好的一副,从我宝箱中取出一件小玩意儿来给了她,算是凑凑趣儿,如何?”
张王柏三个互相看看,张珊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娘娘若是自行拔得头筹,那可怎么算?”
太子妃掩嘴:“哎,谁不知我家世,虽然也认字,实在粗粗,还不比拿剑爽快呢!”
大家都笑,柏媛道:“娘娘过谦了,岂不闻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兴之所至,说不准的。”
“是呀,”王钟英接口:“我看不如这样,若是娘娘赢了,我们仨儿就凑出一副首饰来,孝敬娘娘。”
太子妃只因心情无端好,也不稀罕她说的首饰,摆手道:“好好好,小蝶,抬桌备案!”
一张红木长案被数名太监搬出靠近窗前,宫女们分别端上四副上好的砚台、笔架、宣纸,铺纸研墨的时分,众人问题目是什么,太子妃想一想,道:“就以春夏秋冬四季寄调吧。”
遂揉了四个纸团儿抽签,谁抽到哪个便拟哪个,各人拿了自己所抽,略略挽袖,来到桌前。
窗外奇山瑰石,雉鸟漫步,沉吟一会儿之后,柏媛最先动笔。
接着是王钟英,然后是太子妃,最后是张珊。
半柱香后,最末一个也写完了,大家公推先看太子妃的大作,太子妃道:“柏家妹妹最先完成,且看她的罢。”
柏媛道:“作得不好,娘娘见笑。”
她抽到的是冬,大家望去,只见她写的是:“我爱冬,冬日闲。烹茶消雪水,曳杖看冰山。戍妇征衣曲,将军夜度关。若遇渔翁堪入留,笠蓑披带冻云还。”
“好,好。”大家纷纷赞叹着,来看太子妃,太子妃是夏,正合此时景致,云:“我爱夏,夏日长。玉碾棋声碎,罗纨扇景凉。南风卖奇货,一路菱荷香。蝉在绿荫深处噪,也应回首顾螳螂。”
“好个‘蝉在绿荫深处噪,也应回首顾螳螂’,”柏媛赞道:“鲜俏活泼,把我比下去了。”
太子妃道:“还有两家呢。”
王钟英描述的是秋:“我爱秋,秋色朗。篱菊想陶潜,征鸿唤苏武。黄叶落在阶,因风乱飘舞。双双紫燕数归期,旧巢留待明年补。”
太子妃道:“前边陶潜苏武还满好的,就是后边黄叶旧巢,感伤了些。”
王钟英谦逊道:“娘娘说得是。”
再看张珊,她自然是春了,词曰:“我爱春,春意好。山嘴吐清烟,墙头带芳草。黄鹂骂杏花,惹得游蜂恼。海棠憔悴牡丹愁,只恐韶光容易老。”
“哈哈,你看她这个‘黄鹂骂杏花,惹得游蜂恼’,是不是跟我的蝉跟螳螂有些趣味!”太子妃拊掌道:“不过后边怎么也跟王家妹子一样,什么憔悴啊老的。”
柏媛笑道:“古语伤春惜秋嘛,两位姊姊是随境而思,皆很不俗。”
王钟英与张珊连连推让。
三人均推第一属太子妃,太子妃心中高兴,口上道:“这不行,这不行。”三人执意拱她,最后太子妃道:“这样好了,本来也是姊妹们陪我玩,按刚才说的,你们送件小东西给我,我也各个回赠一件,如何?”
大家不好太拗她的情,只好答应。拔簪子的拔簪子,取项圈的取项圈,卸玉佩的卸玉佩,太子妃嘱咐小蝶取了自己的百宝箱来,打开一看,真是金玉耀目。
“自己看看有甚么喜欢的,挑了去罢。”太子妃很豪爽。
三人少不得奉承一番,不过自动跳过那些过于贵重的珠宝,挑了和送出物件差不多价值的饰物,王钟英道:“太子妃把前个月翻经节时节皇后娘娘赏给您的宝贝给我们开开眼界,可好?”
“皇后娘娘?”
“是啊,不是皇后娘娘说要赐殿下及德王各一个檀香盒子么,里面的东西让他们亲手赠佳人……”王钟英越说,瞧太子妃脸色,越犹疑:“怎么,殿下他、他没给……”
“我怎么没听到?”太子妃问。
“啊,当时正轮着我敬酒,所以站得比较近,听见皇后娘娘是这么跟贵妃戏说的——不过也许我听错了!”王钟英深悔自己提起这个话题,补充道:“一定是我听错了!娘娘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太子妃已经黑如锅底:“小蝶,去把杨柳叫来!”
整个等待杨柳过来的过程,芭芳楼上寂静如死,刚才作诗谈论的气氛恍如做梦。
“奴婢参见太子妃。”杨柳进门行礼。
“我问你,殿下把皇后娘娘给他的檀木盒子给谁了?”太子妃毫不客气,开门见山。
“啊?”
“别想装傻,你是他贴身大丫鬟,他肯定给你保管。还是说,他送给你了?”最后一句音调上扬,明显不妙。
杨柳扑通跪下:“娘娘明鉴,不关奴婢的事!”
“那他送给谁了?”
“这——”
太子妃眯起眼,一字一顿道:“他送给万贞儿了,是不是?”
其他三人都瞪大眼。
杨柳横下心:“是。”
心头怒火噌儿一下点起,不过尚在太子妃控制范围内。她顺了下气:“我再问你,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
“杨柳!”太子妃想起自己某日见到纪妃时,纪妃劝她树立权威之说,顿时鼓起了劲:“你一个小小宫女,本宫问你话,你连番推三阻四!莫非以为本宫便用不得家法不成?小蝶,拿戒尺来!”
盛怒之下,小蝶不敢逆其锋,片刻后黝黑发亮似木似铁的戒尺持出来了。
杨柳连忙道:“回娘娘,盒子里是件翡翠连环,就是碧绿透明的两个圆环,拴在一起,没别的。”
“没别的?一个结成同心的玉连环,还没别的?!”一点火不知何时燃成了滔天大火,偏那边王钟英还在跟柏媛私语:“怎么给了贞儿姑娘了,莫不弄错了吧?难道说殿下对贞儿姑娘她……可她接人待物,平易亲厚,更是半点轻浮的样子也没有啊!”
柏媛道:“这跟轻浮没关系,一个人心里要有了谁的影子,就会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双眼睛简直跟粘在她身上似的,说不看,说不看,可又瞟了过去了——贞儿姑娘跟殿下之间,谁这样看谁,你稍微仔细瞧瞧,就知道了。”
宛如火上浇油,太子妃道:“传万贞儿来!”
*************************************注:春夏秋冬四首,摘自《二度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