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规矩,位至妃嫔,可拥有自己的小厨房,由司礼监按级别安排下辖各司,按月按日送食送炭,各为分例。太后自然更不例外,不但自己的,自皇后至各宫妃嫔,也经常来孝敬自制的佳肴——不过自从利儿走后,仁寿宫中的厨娘换了又换,很难符合老娘娘心意,多数做不满一年就走人,有的甚至不到一个月。厨娘相对来说本身就少,何况又是要进宫服侍太后的,繁文缛节,开始太后总抱怨,后来大概明白,就挑剔得少了,现用着的这个,勉强做到了两年。
眼看不日就是中秋,太后召来元儿,“中秋晚上我想请个客,要让大家吃满意了,咱们厨里的不行。”
元儿问:“是请各宫娘娘吗?”
“万岁也一起。”
“啊,那可真得好好儿准备才行!”元儿道:“中秋赏月,陛下一般是召宴文学侍从之臣的。”
“咱们也不扰他,宴完了咱们等他便是。”太后道:“江嫔之事,母子皆殒,他面上没表示什么,可毕竟是个未出世的皇子……我们母子也许久未好好说话了。”
“是,”老娘娘既是如此郑重的态度,元儿不得不好好思量了,提议道:“那免避一回嫌,把御厨房里最好的大厨请来做一顿?”
太后摇头:“那些御厨,做乾清殿里上百桌的朝旦宴还好,做这个,你想想,皇帝皇后他们,哪个不是胃早刁了的,不是新奇的东西,能吃得好?”
咦,这顿饭,只怕真不简单。元儿再道:“若论各宫小厨,放出手段来整治得既精且洁的,当论贵妃宫中孙厨娘。要不借她来一用。”
太后还是摇头。
元儿脑筋打结,想不出还有何人。倒是一旁跪在团上一直为太后捶腿默不作声的言谨开口:“每次东宫中送的小食过来,都让人耳目一新。”
“啊,贞儿!”元儿大悟,看向太后,太后露笑,原来太后中意的是贞儿!
她有些结巴:“可、可贞儿并非专司这个——”
言谨咳嗽一声:“老娘娘既叫她主持这一顿,是她的造化,她必同意的。”
“哦,哦,”元儿在她提示下反应过来,“是,我马上传人叫她过来谢恩。”
月昭听命赶到,从容表示谢老娘娘赏识,一定竭尽全力,使宾主尽欢。
看她落落大方,太后升起感叹,和颜悦色道:“你是主厨,要些什么人帮你,尽管支使。”
“是。”
“量不必多,万岁娘娘们素来饮食少,精致就好。”
“是,”月昭含笑答:“只是到时做得不好,可得求包涵。”
“你别客气了,”太后也笑:“到时大家吃得兴致好,还有你们东宫一件大喜事。”
东宫的大喜事?月昭大概猜测到是什么,不过接下来各色素材的准备工作让人没时间多思考,甚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都是奢侈,捶着腰背,她扫视着厨房一切,这个,那个,这盘,那碟……心里有了遍底儿,第二天的中秋就来了。
中秋赏月,就皇帝来说,历来设在瀛台,三面环水,倒映着一轮圆月,与众臣传诗对句,算是君臣慰抚亲近的难得日子。传觥换盏,直到三更过后,方始渐散。
而此时月到中天,正是一年月亮最好的时候,加之喝了酒,意兴遄飞,因此当听得裴当奏报“太后娘娘在仁寿宫携众位娘娘等着万岁爷赏月”时,皇帝欣然应诺,出了瀛洲,宫女持灯,太监随后,迤逦而来。
“圣祚绵绵,万世无疆。今日花好月圆,老娘娘略略备了一些膳食,请皇上开怀畅饮。”待众人行礼后,元儿先代表主人,说道。
这是喜话儿,皇帝笑着,大声说有赏,同太后及各人入座。
由于是私下小酌,不比正式的御膳,所以样数不多。但光是已经摆上桌的前点,也有八品,摆满一桌。明黄五彩龙凤的细瓷碗,一律加上银盖子,在清辉流映的皓月之下,显得格外华丽。
“打盖吧!”
太后一声吩咐,套着白布袖头在侍膳的太监,立即以极迅速的手法,将银盖子揭开来。皇帝闻到一种香味,不由得便有了食欲。
银丝牛肉、枣泥方谱、酱爪尖、江豆腐、糟蒸鸭肝、芋凸、鸭油素炒豌豆苗、鸳鸯羹。四荤四素,甜咸得当,有一些听报了菜名竟不知道是什么,让皇帝称奇。
“譬如这鸳鸯羹,”皇帝问:“一边粉红,一边翠绿,竟是太极形状!两边各是什么?”
侍膳太监答不出,环视各娘娘,一样面露好奇。太后笑道:“好罢好罢,让主厨出来讲解讲解!”
月昭正巧准备亲端下道热菜出来,不顾桌边各人见到她是什么脸色,见了礼,只管将托盘上一只大瓷罐子揭开,热气扑面,将一碟子寸寸见方骰子块儿炸得脆而不焦的馒头丁一倒而入,“哧拉”!
纪妃尖叫一声,周贵妃高淑妃面色发白侧开,到底太后皇后不同,没叫没避,不过显然也没回神,还是皇帝往罐子里看看,再看看月昭,“这是——?”
“万贞儿,你想吓死我们不成?”纪妃不顾仪态,朝她怒道。
“各位娘娘受惊,贞儿请罪。”月昭福身:“不过这道菜本身就是如此,名‘轰炸东京’。”
“轰炸东京?”
皇帝不解。月昭暗道,你当然不解,后世这道菜代表了那个时代多少人的心愿啊!
“回皇上,也就是个名字,好玩儿,因这一声有点儿像炮仗声。陛下请试试,看看滋味如何?”
皇帝颔首,挟了一块馒头丁,稍稍吹口气,入嘴,“妙,妙!罐子里是什么汤?此物浸此汤,妙极矣!”
“汤乃用鸭胸脯嫩肉拆下捣烂,再用高汤慢慢儿煨的,只是注意烫。”
听皇帝如此称赞,纪妃也不好发作了,大家重新坐正,小心翼翼吃了,吐馥留香,真觉第一次吃到如此美味,顿觉难得万贞儿一片巧思,当然亦不好再责怪。
“至于鸳鸯羹,红的是火腿鸡茸,绿的是豆泥菠菜,做时中间用紫铜片搽上油割开,因为油的关系,所以两不相混。”
“好,好,”皇帝称赞,朝太后道:“母后,您这个厨子请得好!”
“请得好就好,”太后答:“哀家也正好为她的主子向皇帝讨喜。”
“太子?”
太后朝皇后使一使眼色,皇后道:“是呀,东宫婚期一拖再拖,想当初六家小姐进宫,至如今,粗算算快两年,也该定下来了。”
“原来如此,这是好事,”皇帝大笑:“不知皇后中意哪家?”
皇后看看周贵妃,又看看太后,含笑:“妾等认为吴家小姐最好。”
“既如此,那就定吴家。”皇帝很爽快。
“其他三家,张、王两家小姐虽有小错,不过后来都有进境,柏家的向来沉静安顺,因此妾等建议将她三人一起进门,纳为侧妃。”
“可以,日子订好了?”
皇后答:“只等万岁同意,待钦天监占日,妾等再作安排。”
皇帝道:“如此甚好,朕明日就通知金英。”
纪妃笑着举起酒杯:“妾敬陛下一杯,恭贺陛下过个一两年,就可以抱孙子啦!”
皇帝一声好,干了,转敬太后:“也预贺母后做太祖母。”
太后笑着饮下。
正是笑意不断大快朵颐,另一道菜端上来,叫水仙鱼。
汤看着很清,里面数条长约四五寸通体雪白的小鱼,一尝,不得了,汤极鲜不说,那鱼肉感觉居然比鲥鱼还好,莹润如羊脂玉,无鳞无刺,酥酥嫩嫩,每人各夹一条,也就差不多了。
“道道菜都好吃,可恨肚子就这么大!”皇帝十分惬意,朝裴当道:“去把贞儿叫来,朕要重赏她!”
裴当应是,正要迈步,太后道:“慢。”
大家不解。
“哀家也想跟万岁讨个赏。”
元儿在侧,看太后表情,晓得今日真正重头戏来了。
“母后这话说得!”皇帝哈哈:“原是儿子不对,人是母后请的,确实应该先谢母后。”
太后笑笑,“哀家也不要甚么,只是前日梁芳来求哀家,说做错了事,十分悔过,痛哭流涕。看在他多年服侍的份上,万岁给哀家一个面子,饶他一次罢。”
皇帝的笑容慢慢散去,停箸,众妃一声不敢哼。
“母后可知,梁芳犯了什么错?”
太后道:“能惹得天子动怒,自然不是小错。只是儿呀,法理之外尚有人情,莫非母后求你宽一宽,也不允许?”
皇帝心道,梁芳有这么大面子,竟能搬动母后,莫非另有隐情?想是这么想,口中道:“他们司礼监有人巴结,儿原也知道,素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们不犯大错。可是,就算成不了怀恩,起码也该像金英一样,懂得进退收敛!一个内廷阉奴,竟惹得外廷大臣上书参议,结党连营,横行霸道,太祖训示犹然在耳,岂可姑息成祸!自汉及唐,多少朝纲就败坏在无知宦官手里!”
扑通,除了在座的,所有服侍的太监宫女都跪下了,簌簌发抖。
“皇上息怒。”
良久,皇后出声打破沉默。
刚才好好儿的气氛没了,皇帝意识到,调匀气息,指一指鱼碗:“这应该是北海里的鱼吧,就是这鱼,你们知道要经过多少盘剥才到宫里?一上嫌不新鲜,二上嫌个儿太小,三上四上,总是有说法。为什么有说法?因为没给当值的太监奉赂。新负责此事的一名小吏不服,上门说理,竟被责斥锁系,辗转求遍,最后挽人疏通,交了厚币,方得销差脱罪——小吏再小,也是公差;内宦再大,也是家奴,这个道理母后应该比儿臣更懂。此次看在母后面上,儿可以不追究,但是,为了朱氏大明万代江山,儿臣饶他,且饶最后一次,再有下次,儿臣可就要杀鸡儆猴!”
秋风卷起落叶,飘啊飘,飘啊飘,一忽儿飘到街角去了。
街角有个小院,独门独户,很少看人进出,邻里百思不解,不知里面到底有人没人,还有的说,偶尔半夜经过,听见里面传来低声细语,不知什么名堂,难道是有鬼?
此刻,这间被纷纷传说“有鬼”的小院后庭石桌上,端然坐着两个人。
一个一身黄衣,二十多岁,白得不似男人该有的肤色,面貌也美得不似男人该有,只是美却冷,整个人笔直坐着,宛如一把出鞘利剑,逼人一股肃杀之气。
另一个却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目普通,然而丝毫不受年青人肃杀之气的影响,就那么坐着,目光微垂。
两个人在等人。
桌上一壶茶早冷了。
老人执起茶壶,刚想起身再烧一次,墙边忽然翻过来一个人,四道目光瞬时投向他。
来人身材壮硕,光头,一只胳膊吊在胸前,不是中原人长相。
老人松开拎把,大汉落地站稳,朝两人点点头,黄衣人道:“坐吧。”
大汉入座,一时却是无话。
“本来并不打算找你,”黄衣人开口:“不过,未料扇子行事倒还颇周密,虽知道他要造反,但千方百计打听不出他起事的计划,如今他那里广收鞑子兵,你去,正好。”
大汉道:“要我接近他?”
“不错,最好能混到他左右,所谓常见则不疑,才有可能探得一二。”
大汉沉吟。
“怎么?”
“佥事令下,马亮自当竭力为之。只是,此去……便脱不了身了。”
黄衣人冷冷的表情波澜不惊,“你心中有何牵挂?”
“马亮本孤身一人,原无牵挂,唯半年前在暮楚楼看到一个女子,许诺为她赎身,等这个月俸饷发下来,即可凑足银两。”
“哦,是相好。放心,你走之后,本座会叫人将她赎出。”
“谢佥事!”马亮拱手,顿一顿,又道:“若想尽快靠近核心,还需一样东西。”
“什么。”
“人头。”
老人垂着的眼刹时抬起,盯住大汉。
黄衣人眼睛微眯起来,“谁的人头?”
他眼波流转,大汉却无勇气直视,吐出一个名字。
“你可知,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却是扇子的敌人。”
院中一片死静,猛地,黄衣人呵呵笑起,“好,好,古有荆柯刺秦,今有借头探信!只要能成功,本座怎不成全!”
说罢挥手,一个全身黑衣的人无声无息冒出来,黄衣人道:“你去办。”
“是。”
大汉惊问:“现在?”
黄衣人道:“喝茶,等。”
老人重新烧茶,正好水开泡上的功夫,黑衣回转来了,手上拎着一个木匣。
预见到了里面是什么,大汉慢慢放下唇边的茶杯,一脸凄然。
匣子打开,鲜血淋漓。
老人扭开头去。
大汉起身,泪涌下,端端正正,按中原人礼节,朝匣子四鞠躬。
唯一仍坐着没动的是黄衣人。他安安稳稳把茶喝完,问黑衣:“你动的手,他动的手?”
黑衣人答:“我说了情况,然后他抽剑,自抹了颈。”
“哦。”
大汉听毕,将眼泪擦干,再朝匣中人首深施一礼:“兄弟成全,马某只有舍死了!”
叹罢,将木匣用布裹起,系在腰中,朝黄衣人抱拳,然后大踏步出门,头也不回。
黑衣如来时般悄无声息的隐去。
黄衣人与老者看着大汉消失在月门外,一轮银月惨白在中天,风呼呼刮起,转眼之间,恍惚是个梦。
黄衣人似有所思,转眸睇一眼老者,似有话说。
“大人有难言之隐?”
黄衣人点头:“正是,此事成败,在此一举。古人云,三人者不可守密。”
老者一愣,方想提起黑衣,察觉无此必要,心中想想,盘算已定,问:“曹氏是必亡的么?”
黄衣人颔首。
“既如此,于忠就不需大人劳神了。”旋即进屋。
少顷,听到屋中一声响,黄衣人缓步推门而入,见老者倒在地上,胸前插了把匕首,突突冒血,已然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