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奉御命去凤阳为文圭办完后事,皇帝早有奏报,夸他事情办得不错,石亨趁机活动请命让陈汝言当兵部尚书,一帮拥附他的大臣也纷纷上言,皇帝斟酌一番,大笔一挥,让原兵部尚书怀宁侯孙镗领大都督去边境巡检,果真让陈汝言领了兵部。
这在陈汝言可真谓喜出望外,当即以万金为贽仪拜谢忠国公府,当然大世子也是少不了的。
心腹彦敬奉承道:“大人,兵部是大有进帐的位子,恭贺您以后金帛奇货,输纳不绝了!”
送完礼的陈汝言却没有初时的愉悦。
“大人,怎么了?”
“我在想大世子。”
“大世子?”彦敬回味过来:“喔,大世子是很难讨好,可以说比忠国公更难捉摸,但又不能不讨好——难道送的礼物不合他心意?”
“我虽不惜金币,不过大世子是什么人,千辛万苦送上的珍奇,在他眼里,没甚么希罕。唉,我实在不知怎么讨他欢心,送礼像求人,长此过去,真怕难以为继。”
“大人何必这样说,”彦敬劝道:“大世子是有名的座中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虽然结交不计其数,但都知道要入他眼的人难上加难,只要他肯收,大人只管送就是。”
陈汝言坐着,心想的是自己一身权位所有富贵,全仗石家提拔,自古说盛极必衰,不知石氏有否势倒一日?倘或真倒势,自己势必同归于尽……不如另结主知,免得受制石门……
正转得无数念头,杂乱纷沓,门上报:“曹少到!”
喝,这也是个大头!
陈汝言忙与彦敬起身相迎,亲到大门外,陈汝言扶着八抬大轿的轿杠,“曹少!好早下了帖子,您一直没时间,今儿个巧了,怎么想到到寒舍来?”
曹钦的黑骨撒扇展开,摇两下:“你不是升官?顺路拐过来恭喜你呀。”
“不敢当不敢当,怎敢劳动曹少的大驾。”
“得了,”曹钦抬步往里走:“晚饭在你这儿吃。”
“是是是,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
曹钦带来一个消息,皇帝要为襄王府添置护卫,这是特别开恩,照例新设一个千户所,也就是说添设护卫一千二百人,归兵部主办。
“陈大人新官上任,就得了这么个厚差,”曹钦道:“嗯?”
陈汝言迅速在心里计算一下。千户所向来饷厚事闲,多少人都想领这个差;再加上是深受皇帝优礼的襄王,一句话可以使被打入诏狱的张鹏一夕官复原职,到他那里当差,只要无大过,一定升官。所以可想而知,一旦消息公布,活动这个差使的,大有人在。
“哈,哈,若是真的,一定少不了曹少一份。”
曹钦点头,说话间菜陆续上来,先是下饭菜肴: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煎衬肝肠,炸梅鱼,陈彦两位用小金菊花酒杯陪着曹少喝着,然后上正式菜肴: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一盘子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曹钦吃了两筷子,就拈着金箸牙儿觉得无趣了,屁股没坐热,看什么都不顺眼,这时突然眼前一亮,一颗意兴阑珊的心,立刻提起劲来了。
“蕙娘,来见曹大少!”
原来陈汝言洞穿曹钦的肺腑,知他好色,平时闻有美姝,定要弄她到手,府中有著名的四十九爱妾八十八侍婢,几媲于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蕙娘乃陈汝言新近所纳,虽系小家碧玉,却是著名尤物,这时随他召唤,但见屏风背后两名侍女拥着一个丽姝盛装出来,环珮声清,脂粉气馥,体态轻盈,身材袅娜。
走至席前,蕙娘双眼微抬,就在这一瞥之间,曹钦仿佛看见了两颗光彩夺目的黑宝石,待想再细看时,蕙娘却已低下头去,一只手按在左腰上福了福:“蕙娘见过曹少爷。”
“起来起来!”黑撒骨扇一收,曹钦双手高举,大起大落的还礼,礼毕一看,蕙娘已经退到陈汝言身后,正是烛光照不到的地方。
越是躲,越是心痒痒的,觉得云鬟雾鬓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眼中惊艳,口中就忘了说话,等陈汝言再让蕙娘上来敬酒,他竟将酒杯儿撞翻,袍袖间被酒淋湿,连自己也笑将起来。
“来来来,快给曹少抹拭,另斟佳酿!”陈汝言唤值席侍役。
有了美人陪酒,这筵席进行得分外顺利,连饮数杯,酒意到了七八分的时候,曹钦忽问陈汝言道:“足下今日富贵,从何处得来?”
陈汝言答:“自然多谢曹少平日照顾。”
曹钦微笑道:“既然如此,何物相报?”
陈汝言不暇思索,信口而答:“凭曹少吩咐,不敢有私。”
曹钦即起座道:“好说,好说!”
一面大笑,一面探手就去捞蕙娘的肩膀,蕙娘惊呼,曹钦把人推向自己的随役,“到轿子里去!”
“老爷——”美人娇唤。
曹钦将扇子一收,朝陈汝言拱手:“生受了,生受了。”
也不等彦敬及席上众仆的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后脚追轿子而去。
“这——”彦敬好一歇才想要劝慰主人,陈汝言把手一摆,对着满桌残羹冷炙低头片刻,转身回房,“收了罢。”
天一煞黑,新任吏部尚书李贤府邸所在的帽儿胡同就被戒严了,这皆因首辅商辂约好今夜前来私宅拜会,五城兵马司为之采取的保护措施。酉时刚过,首辅的八人抬大轿落在了李府的轿厅,当商辂掀帘下轿,李贤已在轿前候着了。此时的李贤,身着二品命服,按规制,西站,与身着一品命服的商辂见礼。
商辂笑着双手扶他:“恭喜,恭喜,快快免礼!”
李贤笑吟吟答:“礼不可免。”
“同样侍郎升尚书,瞧人家陈汝言搞得多热闹,你一桌酒也不摆,我只好亲自登门来讨杯酒喝了。”
“首辅见笑。”
两人寒暄着,联袂走进客堂,并不停留,直到了书房,仆人叙过茶,关上门窗,那种表面的客套消失了,商辂坐定,道:“本来想说的是推荐你入阁,为何执着不应?”
“跟当初我建议岳正入阁的道理一样,目前还不是时候。”
“说起来,岳季方要是能多坚持一阵就好了。”商辂感叹:“他人是不错的,就是太直,一下子把石、曹两家全部得罪光。”
李贤淡淡道:“让他上位,不过是借钟馗打鬼之意。我说过,要动石、曹,唯有先动摇皇上。”
“我明白。季方下台,皇上就对石家多有意见,禁止其自由出入左顺门是个头……对了,我来找你,乃因今天陛下紧急召见了内阁,咱们新任兵部尚书的事,你知不知道?”
李贤轻叩桌沿,一下一下,“襄王千户卫所之事?”
“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商辂道:“就因为襄王荣宠,为了成为他的护卫,走门路的人不可胜数,于是陈汝言就奇货可居了。陛下例子举得很明白:有人出银一千两,陈汝言答应了,但另有人出一千五百两,出一千两的立即落空;跟着有人出到两千三百两,又压倒一千五百两。这样价码一变再变,人选亦一改再改,如今有人出到三千五百两,陈汝言还在待价而沽——陛下震怒,面谕彻查,我琢磨着,这个‘彻’到底‘彻’到什么程度?”
“动陈汝言,意味着动石亨。”
“不错,陈汝言之招权纳贿,说实话,大家都很清楚,然而惮于石氏的势力,一直不敢轻发,眼前是个机会,你以为呢?”
“首辅在怕什么?”
商辂闻言眼睛微眯,好半会儿笑了:“你说呢?”
自然是君威难测。
李贤十分明白,伺君如伺虎,他们谋划多时,步步小心,却有可能在最后关头,败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所以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能决定下一步。
商辂看着他,“内阁密定的是发动言官检举,陈汝言做事肆无忌惮,私赃累累皆有实据,只要证据在手,自然逮捕下狱,抄家无疑。”
“我想的是……尚未有六科奏报,陛下为何会对陈汝言的事知晓得那么清楚?”
“所以召见我们的时候,我们也十分惊讶,论理说,曹吉祥总会稍有掩饰。”
李贤沉吟良久,“陛下对东厂已经不信任了。”
“唔——阿?”
“请首辅先收集证据,我这边再查两天,具体如何,到时禀报。”
“你怎知陛下对东厂不信任?”商辂问。
“哦,东厂太泛,应该讲,是对曹。”李贤道:“但这只是猜测,我需要确定。”
“曹耳目众多,你要小心。”商辂叮嘱。
襄王来找太子:“太子啊,我想回南了。”
“咦,宫里哪里住得不惯?”从马场中下来,朝陪练的一班王公贵族之子们挥挥手,让他们自己练去,王纶递上汗巾,太子擦着额头与襄王在亭中坐下。
“哪里不好!就是太好了,”襄王一眼看中他手中的弓,就着试试弦,嗡一声:“这弓不错。”
“那为什么急着走?”
“住了不短喽,”襄王道:“个把月来,万岁有空就找我游览西山、佛寺瞻礼,好是好,可一来每次出行出警入跸劳师动众,于我心不安;二来陛下日理万机,这样劳动,不消说,我自己亦明白水满则溢,思来想去,还是早走的好。”
“喔,这样,那我倒不好多留叔爷了,”太子道:“叔爷跟父皇提了没?”
“正想有劳太子给我推荐个人选。”
太子明白了,襄王当然不好自己提,他考虑片刻,“袁彬,叔爷以为如何?”
“妙!”襄王摸了把胡子,又摸了摸,满意得不行:“妙哇,于公于私,最妙莫如袁指挥!”
“要我去跟他说吗?”
“藩王不宜与朝中大臣多有接触,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太子帮我想到他,已让我很承情了。”
“咱们一家人,叔爷还跟我客气?”
“好小子!”襄王一拍他肩膀,“走走走,走之前叔爷请你喝最后一次酒去!”
“襄王爷,襄王爷!”英国公长子张琏追了过来。
两人转头。
“襄王爷,殿下,你们要走了?”
“有什么事吗?”太子问。
“哦,我是想问问王爷,关于最近为王爷招千户所的事,我有个远房亲戚——”
“殿下,您在这里!”一个小太监急急趋近。
“不许大声喧哗,有没有规矩!”王纶喝。
“啊是,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小太监连忙磕头。
“没事,我认识他。”太子阻止,让小太监起来:“你说。”
小太监凑到他身旁低低说了两句,太子抬起头,先看张琏一眼,然后朝襄王拱手:“叔爷,改日我再请你喝酒。”
“行,你有事,先忙去吧。”
太子随小太监的奏报,匆匆赶到文华殿。
文华殿外面仿佛开起了集会,无数珍奇珠宝目迷五色,最让人耀眼生花的是一排红木的大箱子,冒尖儿堆满银澄澄的大元宝。
“知道那是谁的吗?”
一个声音悠悠响起。
小太监吓一跳,看清来人,赶紧行礼:“怀公公!”
“起来吧。老奴怀恩,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朝人群聚集的地方扬扬下巴:“父皇让摆的?”
“摆了三天,那些银子才满满当当摆完。”
“嗬!”
皇帝站在丹陛上对底下众臣道:“这些陈汝言的私赃,金银珠宝,你们都看见了?于谦当了八年兵部尚书,抄家之时,抄出了什么?而陈汝言补上兵部尚书不过三个月,之前在吏部,不如兵部的部门,你们又看看抄出了什么?”
他脸带怒色的瞪着石亨,石亨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请将陈汝言交三法司,依律治罪!”王竑出奏。
“准!”
……
怀恩收回目光:“殿下,上得快,下得更快,是吗?”
“爬得高,跌得更重。”
怀恩笑了:“这可不太像一国储君说的话。”
“一国储君该说些什么?”
“朝堂政事,殿下丝毫不关心?”
太子反问:“如果我关心了,像陈汝言这样的,若果常有往来,得过他的孝敬,公公认为有好处吗?”
怀恩一怔,有点对太子刮目相看了:“太子早有预见?”
“不,只是明白自己应该有的位置。”
曾经有人,在同他回宫的那一天就对他说,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不是消防队员,也不是深海潜水员,而是接班人——虽然他不明白深海潜水员是什么,消防队员是什么,可是堂堂《史记》读下来,他明白太子是太子,皇帝是皇帝,太子不出色固然不为皇帝所喜,可太出色更不见得是好事,朋群友党素为皇帝所忌。
五六年下来,他体会日深,愈有心得,深觉昭昭说得半点不错。
“不站在任何一边固然没错,但对于皇族来说,朝堂、后宫,甚至天下,乃是一盘棋局,清官贪官,能臣弄臣,小人君子,无不是君上手上的棋子,岂可只保持观棋者的位置?殿下是继承人,应该学着如何设计一个复杂而平衡的局面——”
“可是我一向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那样反容易为之所迷。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太子顿一顿:“哈,其实到了那个位置,对错也很容易被蒙蔽对不对?”
“殿下能说出这番话,别人想蒙蔽您,亦不大容易了。”怀恩答,看向丹陛上的帝王:“错而能改,也是一种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