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娘,准她进来么?”元儿接着请示。
“宣吧。”
“是。”
月昭跨进殿门,收到各人含义不明的目光,她给太后请安,太后道:“你不好好养病,来干什么?”
“多谢老娘娘挂记,贞儿的病好了大半了。”
纪妃道:“这个时候来,贞儿是来给太子爷求情的?”
“贞儿自来请罪。”
“请罪?”
月昭道:“这本春风谱,是奴婢托太子殿下带进来的。”
“啊?”
一瞬之间,众人面色一变再变,齐刷刷看向月昭,看她怎么说?
连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太后也微微愕然:“你?”
“是,”月昭不急不缓地道:“原是因为从咸阳宫搬了许多箱笼到西苑,有一夜不小心倒了烛台,因着人少,差点起火。西苑草木葱胜,若是酿致大灾,奴婢何敢负罪?故而想起家乡的一个法子,家家户户都有这么一件压箱底的物什儿,说火神娘娘本是个小姐,不知何故被玉皇大帝贬为灶下婢,就此变得躁急易怒。她平时穿淡黄色,一发威时便穿红衣而引起火灾,但因出身闺阁,盛怒之时若看到这玩意,也不禁害羞起来,避了开去。所以奴婢问太子帮忙弄些春图,不成想惹得老娘娘生气,实在是奴婢的罪过,因此不得不来请罪。”
关于春宫图避火的事儿,众人还是头一遭听闻,惊奇的惊奇,诧异的诧异,倒把原本显得猥亵的一件事变得有趣起来了。
皇帝首先笑问:“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东西还有避火之效?”
“奴婢不敢欺瞒万岁,民间确实有这种说法。”
周贵妃佯怪太子:“既是如此,深儿你何不早说,你这孩子,真是!”
月昭笑看一眼盯住自己眼神万千的太子:“殿下大概觉得奴婢一介女流,弄这些东西来有损名声,为了维护奴婢而不好说。太子如此为人着想,奴婢无以为报,怎么又敢不来说清楚呢?”
皇帝道:“你与他情分不同,也难怪。母后,既然事情都清楚了——”
太后沉吟不语。纪妃抓住疑点:“可是贞儿,你不是五岁就进了宫,只怕应该没什么家乡的记忆了吧,何况是这种事?”
月昭仍然是笑:“回娘娘话,小时候事奴婢确实记不大得,不过奴婢当年随太子在宫外住过不短时间,碰见过家乡人,无意中偶然知晓的。”
这下纪妃也无话可说了。一众屏息中,大家齐齐等待太后的指使,只听太后道:“太子,刚才问你你一直不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太子自然见机,磕头道:“回皇祖母话,皇祖母都是为孙儿好,孙儿却惹您老人家动气,实在是孙儿的罪过,以后孙儿会检点自己的行为,为众位弟弟作表率,再不让您老人家伤心。此次皇祖母要打要罚,孙儿绝无半句怨言,甘愿领受。”
他顺着台阶下,还有什么好罚的。太后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回头又朝月昭道:“你身子若好了,便仍搬回咸阳宫住着,也好帮哀家好好看住太子,让哀家省省心!”
“是。”
太子、月昭、王纶三人出了殿门,其余宫侍几步外跟着。王纶满脸喜色:“姑娘您可终于要搬回来了,您不知道,您不在,太子爷他——”
裴当带着几名小宦从侧面过来:“贞儿姑娘,万岁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王纶住嘴,太子担心的看向月昭。月昭朝他道:“没事儿,你先回宫去吧。”
太子摇头:“我等你。”
“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我等你,然后再帮你搬家。”
皇帝随意的在梨花木几旁坐着,漫不经心地翻着准备销毁的春风廿四谱,评论:“画工倒是不错。”
月昭敛衽,“万贞儿拜见万岁,不知万岁爷有何吩咐。”
“既然是你让太子托带的春册,想必你也见过了?”
月昭不答,也不好答。难道还要跟他研究研究画工到底哪里不错不成?
皇帝却不放过,非要她理他的茬儿:“呃?”
“依奴婢见,这些画画得不怎么样。”
“哦?”
“奴婢更喜欢一副床帐,帘勾低垂,床下两双鞋儿——这样更足引人遐思。”
“呵,呵呵,”皇帝笑起来,将画册扔到一边,“好,答得好!”
月昭不做声。
皇帝起身,走至她身边转了一圈儿:“不过,太后就算接受了你的说法,朕也觉得火神小姐很有意思,可太子出宫到底干了些什么,东厂不是摆设,你明白?”
月昭暗地里吃一惊,东厂耳目无所不在,据说有的臣子头天晚上回家吃了什么,第二天皇帝就能笑吟吟的问他哪道菜好吃不好吃——如此说来,皇帝心内是完全有数的?
可太子到底为何出宫频仍,自己却是真不知晓。此刻不能慌张,琢磨了一番道:“陛下既然不说殿下什么,可见殿下出宫办的事无关大碍,奴婢以后一定多劝导太子,为太后及陛下分忧。”
皇帝又笑了,慢慢道:“太子对你真是好,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月昭辨不清他的语气,竭力镇定,答:“这没有什么,奴婢对他好,所以他也对奴婢好。”
皇帝没有说话。
月昭想想又道:“一个孩子如果只知受宠而不知回报,那么说明我没有将这个孩子带好。这是人心柔软的部分,是学会爱护他人仁义孝悌的开端,如果他不知道,将来的发展就非常可怕了——天下太平,不求将来出位霸主,但求是位仁君,譬如陛下。”
皇帝却想起了王振,纵然当年因为他而北狩,可如今有人提起来,他还是不愿意别人说他的坏话。
念及此,他望望眼前的女子,一介女流,纵然有时觉得太子太过,但想来也掀不起多大风浪。于是他道:“今日之事,揭过去就算了,以后当心。退下吧。”
“谢陛下。”
出了门来,月昭汗湿重衣。
其实皇帝在外看来一向都是温和的,好说话的,可不知为什么月昭有种感觉,这位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好对付。
王纶迎上来:“姑娘,话说完了?”
月昭点头,看着日光下走过来的少年。
“刚才多亏了姑娘,实在机智——”
她对太子道:“我有话想问你。”
王纶一听,急忙道:“姑娘,适前殿下不让说,那东西是别人送的,不是殿下自己要的!”
“那为什么要承认?”
“这,这……”
月昭凝视少年,少年撇过脸。
王纶也算跟了不少时日,适才在殿前憋屈多时,总算也想明白了,蹦道:“殿下自然可以说东西是别人送的,可这样的话就会追问他到底出宫做什么了,是吧,殿下?”
月昭紧追不舍:“那你们出宫到底是做什么呢?”
这无论换了谁来,都是失了礼数,看在王纶眼里,觉得贞儿姑娘未免咄咄逼人了点。瞧,殿下本来喜气洋洋的脸色,这会儿消失得差不多了。
月昭自己也知道,然而想起皇帝追问,她不能不把事情弄明白,有个打算。
“莫非……真去了花街柳巷?”
太子一下黑了脸,“你不相信我?”
真去了也没什么,这种年龄难免。只是诚如太后所说,别沾了什么病就是。
瞧少年似乎生气,月昭道:“我是关心你。”
太子的脸色又好多了,从怀里掏出个约掌长短的木匣,“给你。”
“咦?”
太子不由分说,塞到她怀里,快步走了。
“喂喂,我话还没问完——”
王纶道:“姑娘,太子一片苦心,出宫就是为了给您找这个,您看看吧!”
扔下这句,他疾步追太子而去。
为了我?
月昭低头,揭开匣盖。
木匣本身精致非常,匣之中,黄绫璨璨,中躺一柄大概半个手掌大小的如意,非金非玉,面现云纹,柄呈紫赤,隐隐约约闻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
药材?可明明又呈如意状;如意?却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月昭移步咸阳宫,不消说一班宫女内宦闻着消息,都来热络的打招呼献殷勤,无外乎“姑娘您回来了”“病好些了没”“大家都很想你”之类的话。月昭应酬一阵,方问:“殿下呢?”
杨柳答:“姑娘说得正是,快去看看爷罢。刚才悄无声息的回来,直接往寝殿里去了,也不让人进,里面寂寂无音的,大家倒都不放心起来。”
“像是受了谁的气似的?”一个婆子帮腔。
正好这时王纶过来了,杨柳问他:“你也被拦啦?”
王纶望月昭一眼,两人撇开众人,边走边谈,王纶道:“姑娘,东西您看过了?”
月昭点头。
“这可是难得的宝贝,长在东北长白山里,叫冬荣瑞草,又名灵芝,难得天然长成如意形状,计龄在千年以上。据说时刻带在身边,可活络顺气,对头疾颇有奇效。殿下挂念您的病,自从听盛太医说有这么件东西,马上起了心思,宫内没有,去宫外,找了好久没找到,又托人又亲自去看的,可您……这会子晚膳也说不吃了,怕只有您劝得回来。”
他这么弯着顺着拐,意思无非是姑娘你差点冤枉了他,该去宽慰宽慰。月昭道:“我晓得。”
王纶放心了,引她到门前,这时天已泛黑,灯却没点,各处黑魆魆的,月昭掀了软帘进去,王纶正待要走,忽又忖道:“且慢,看看贞儿姑娘使得什么好手段,我且站着听一听。”
倚了半天,却没听到半点动静,心里不由打鼓,难道有什么反复吗?不由从帘缝里张进去,恰这时,一点灯光射了出来,顺着那光,看见贞儿依次将一盘九层游龙抢珠的烛台根根划亮,慢慢地,整个房间都窥得着了,粉壁锦帷,太子斜躺在西壁的如意软云榻上,却把背朝着外面。
先是听得贞儿低低儿叫了“太子、殿下”两声,向壁的人影不动,也不答,贞儿轻轻叹了口气,捱床坐了会儿,替他拉上薄衾,随手放下珠帘,银钩晃荡,铿然作响。
不知怎么,这平日王纶熟稔之极的动作,由万贞儿做来,平添出股幽幽的旖旎。王纶看着,心道出宫时曾听曹少笑言红袖添香,初时不解,此刻却懵懂了几分。
月昭刚一起身,榻上的人影就动了,“你又要去哪?”
月昭返身:“你不是睡了?”
太子坐起来,微微拍着床,“我,我……”
“原来是装睡?”
“我,我……”
“果然是装睡,只是这又何必,给谁呕气呢?”月昭似笑非笑的。
太子直瞪瞪盯着她好一会,泄了气似的,颤声道:“你到底怎么样呢?你知道我的心为你都使碎了!”
王纶听着,说不出什么滋味。
恐怕外间没有人会相信,向来少年老成的太子,会有小孩子的一面。
唯独在这个人面前。
听他这样一说,原本想笑谐过去的月昭心肠陡软,不好再绷着脸了,何况确实自己差点不分青红皂白。她走回去,放柔语气:“我哪里也不去,原不过想把香点着,让你好睡。饿了罢,想吃什么,我亲手给你做好不好?”
太子抓住她的手,摇头:“让她们做,你陪我坐着。”
月昭此时不忍拂他的意,便也任由他握着。太子心满意足,唤:“王纶!”
“在!”知道雨过天晴,王纶喜滋滋出现,声音也格外敞亮:“殿下请吩咐!”
“去嘱杨柳铃兰她们传膳,要好吃的,我跟姊姊一块儿吃。”
“好嘞,小的马上去!”
“还有,”太子叫住他:“派些人去西苑帮阿芬搬东西,姊姊,你今晚就在这里住吧?”
月昭含笑:“好。”
于是王纶前脚出门,后脚一阵风儿宣布寝殿解禁,大伙才敢走动起来,纷纷传说贞儿姑娘在就是不一样。
屋内两人说着话,先是太子问她如意可收好啦,月昭指指腰间荷包,两人闲聊着,回忆今日整个事件始末,月昭问:“春风谱真是纪妃搜出来的吗?”
“纪妃奉皇祖母之命清查各处,好像前天来过,杨柳当时跟我说了句,说无异常,所以我也没在意。谁知道今天突然拿出那本东西来了!”说起这个,太子的气势马上不同。
“东西原本放在何处?”
“曹钦给了我,我回来记都不记得,不知道王纶把它收在哪儿,这厮也是!不然哪闹出这等名堂来,待会儿好好审他。”
月昭琢磨着:“按这么说,就算是纪妃无意中查到,她当时不说,今日却整这么一出……”
“她有意针对我?”
“嘘!”
月昭起身,往屋外看看,把门窗掩紧,回转身来,这才轻声道:“这话就你我两个人在这里说说,嗯?”
“我明白。”
“还有,我想起权妃遭贬一事,也是由于类似东西引起。刚刚到这之前我问了元儿姊,她说,两者很类似。”
“唔?”
“权妃是一页纸,你这儿是一册谱,那页纸看着像从这谱上撕下来的!”
“当真?”太子凝眉:“可惜现在谱不在了,要不然可以对证一番。”
“总之……要当心。”
先对付权妃,后对付太子。对付权妃可以理解,而太子……谁都知道,纪妃自己无子,她喜爱的,是在南宫共同生活了八年、她视如己出的高淑妃之子——德王见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