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北京西郊,夜。
一个黑衣人背着一个大麻袋从七曲八弯的小巷里穿梭而来,出内城,过外城,一转再转,转入一条死胡同。死胡同中有一间空屋,屋前有个小院子,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到手了?”
黑衣人点头,将麻布袋放下,解开,竟是一具死尸!
等他的人一个身形较高,面目清癯,带须;一个身形较矮,男装,姣好若女子。黑衣人朝身形较矮者道:“万姑娘,你先偏头。”
尸体判的是斩首之刑,被唤万姑娘的愣了一下,明白他的好意,微微避开。
地下早备好了一口棺材,棺材盖是打开的。男人们将尸体装进棺材,头摆好,万姑娘这才正视那张脸。
月光下,面孔大异从前,但是轮廓还在。黑衣人及带须者看着她,深怕她失态,然而她非常镇定,只是头一眼时神色震动,接着,强自收束心情,掏出手绢,为死者的脸清理。
带须者惋叹,从屋内抱出一床薄被,等月昭擦拭完毕,轻轻为死者覆上全身。黑衣人一言不发,找来榔头及长钉,将盖子合上,钉下,然后在棺材前后结绳圈,穿木杠。
不是“四十八杠”,也不是“六十四杠”,以死者生前荣耀,最终结局却只是两人抬着吊起的单杠。
“商先生,您可以?”黑衣人问带须者,毕竟他上了年纪。
带须者道:“道中尽管在前,棺材不重,我虽老朽,还有把骨头。”
棺材确实轻飘飘的,没上漆,是最廉价的那一种。黑衣人道:“万姑娘,我们去把人埋了,夜深,你先回去罢。”
从棺材合起的那一刻,月昭眼眶慢慢红了。
商辂安慰:“姑娘乃女中豪杰,肯在这样犯忌的时候收尸,真正人间大仁大勇。斯人已去,廷益兄在天有灵,也必不希望姑娘过于伤心。”
“……我……能为他烧把纸钱么?”月昭问。
商辂道:“事不宜迟,姑娘可以后拜祭,最好莫节外生枝。”
月昭只有颔首,朝棺材深深一拜。
返途经过菜市口刑场的时候,月昭的脚步不由停下来。
这是他行刑的地方。听说他被带出来时,依旧那样挺拔。所有人一下子静下来,看着他,噙满泪水。
有人在哭。
她轻轻上前,看见斩首台下,一人瘸着腿,边烧纸钱,边哭泣。
月昭上前一问,才知道他是曹吉祥底下的指挥使,乃蒙古人归化,唤朶儿,特为备了祭礼,一连三夜,夜夜前来拜祭。
“不怕惹怒曹都督么?”她问。
朶儿指指伤腿:“这就是都督打的。”
“那你……”
宽宽的脸盘上有着自己的执著:“打我,我也来。”
月昭沉默,蹲下,从篮子里拿出刚才想烧而未烧的纸钱,和他一起。
纸笺一张张烧白了,却仍然保持完整的形状。
初春的风是冷的。
火光冉冉。
月昭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片黑蓝而广阔的夜里;想起他安静而沉默的面庞;想起他的字画: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想起他家产抄没入官——财产并没有多少,最珍贵也不过一条御赐的玉带;想起他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诗: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她最后还是厚着脸把被她撕碎的幅条一片片捡了回来,用自己最好的一块丝绸作底,将它们一片片小心翼翼的拼上——这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一点念想。
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何能不沾衣?
他年是何年?
只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一生为国,却换来如斯下场。若能早生几年,或者说,早来这个世界几年,她一定竭尽所能,阻止悲剧发生。
那样,才是真正的谢公雅志莫相违吧。
突然一阵风吹来,烧纸的灰烬动一动,迎风飘散。
“行了!”一直喃喃祷告的朶儿大叫,声音颤抖,“于少保听见了,他听见我们说的话了!”
她望着那些扬起的纸烬,悠悠盘旋,越升越高。
……你听见了吗?
泪流满面。
……你听见了吗?
那么,请你看着。
总有一天,我不会让你再躺在那口薄皮棺材里;终我之世,我会恢复你该有的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