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景泰七年末,腊月一来,皇帝开始祭天,初八要与臣子们一起吃腊八粥,因不是朝贺,用不着在乾清殿上摆上百桌,故此选址西苑紫光阁,红梅白雪,吃吃喝喝,大家脸上均有喜色,因为不久就可以“封印”歇假了。
然而皇帝气色不好,大家悄悄议论,从七年年中开始,太医就经常被召入宫,到底是什么病?众说纷纭,其中最诡秘流行的一个说法,就是皇帝为了得个儿子,斫丧过甚,以致把身子都淘虚了。
这个说法既符合事实,又适合臆想,因此大臣们谈及皇帝病情的时候,总是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当然忧国的老臣胡濴、王直例外。
吃完腊八粥,下午在阁内看戏。奉旨看戏,选的都是“官方”版本,并不好看,当年元曲兴盛,但到了本朝,太祖皇帝忌讳提他的出身,至永乐年间更是明确发表禁令,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节烈、先圣、神像,违者杖一百——以此之下,几乎只能演演正统的忠孝节义的教化戏,又空洞又无聊。
胡、王二人找到于谦,王直首先开口:“后宫终无消息而圣躬不豫,此乃大有可忧之事哉!”
于谦抬眼看一看主位上的人:“万岁确是瘦多了。”
“自两年前钟同毙狱,无人再敢提建储二字,”胡濴摸着胡须:“我七十多岁耳,再不建言,不一定有明日。”
“胡公何必消极。”于谦安慰。
胡濴道:“不是消极,是我辈不言,再无人能言。因此我与行俭打算明白奏请,回复沂王的王位。”
“好,我从两公之后。”
“不,”王直道:“廷益,你说话最有力量,请你领衔。”
“非我推辞,”于谦答:“朝廷礼制相关,理应胡公在先。”
礼数确实如此。胡濴摸摸胡子,道:“这样吧,我们三人分别上书,为求于事有济,请你先上,我与行俭从跟。”
“好。”于谦干脆地,“今天结束后我立即回值房拟稿,明日就上。”
就在这时,一个方下巴大嘴叉的武将走过来,拱手:“胡公,王公,于少保。”
“武清侯。”
此人正是石亨。三人之中,石亨最敬佩的是于谦,又因曾在北京保卫战中功劳不如他而独得封侯一直自觉惭愧,多年来逢节送礼,礼遇有加。于谦倒觉得没什么,次次原封退回,石亨琢磨了很久,觉得今天是一个机会。
“于少保,”他提起话题:“令公子外放很久了吧?”
“是啊,”说到这里,胡濴道:“冕儿十六岁就出了门,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廷益,你就这么一个孩子,未免对他太狠心了。”
于谦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十来年也够久了,”石亨道:“正好最近有个税门空缺,依我看,只要令公子不嫌弃,足胜任有余。”
谁都知道京城九门掌税的是大肥缺,石亨是有意讨好,然于谦并不接受:“多谢侯爷,犬子只怕不能胜任。”
石亨没想到碰一鼻子灰,自从封侯后敢这么直梆梆甩回来的他已经见得很少了,平日起居豪奢,谁不是小心翼翼奉承着?看着于谦的份上,他忍:“我是一片好心,家人团聚,父慈子孝,何乐不为?”
难为他一个粗人,还能四个字四个字说得颇为动听。
王直心内虽对石氏父子平日所作所为有所微词,但也觉得这个主意不坏:“廷益,听说冕儿都成亲生孩子了,你接他们回来,我们也好看看于家的小小公子呀!”
于谦道:“他要回来,走的必是正途。若靠关系,不是我所为之。”
石亨觉得好心当成驴肝肺,重哼而去。
“嗐,你呀……”王直不知拿这个好友怎么说好。
难得这次腊八粥的邀请名单里有沂王的名字,时隔近七年,五岁的小屁孩儿已经长成十二岁的少年,再次进入印象中已经变得模糊的泱泱皇宫。
轻袍缓带,玉冠束发,年轻的沂王在万人瞩目中风度怡然又带着常年练武的丝丝英气拜见皇帝太后,太后没有表露太多感情,转身却遣了元儿来絮絮叨叨问了许多关于沂王的事,元儿擦着眼泪,望着不远处仿佛为深宫送来勃勃生机的沂王:“好,好。”
月昭笑她,元儿道:“你笑我?你自己还不是像护雏的母鸡,亦步亦趋跟着生怕沂王被人吃了呢!”
是么?月昭反问,失笑,从踏入宫门那一刻起,还真有点像。
“时间过得真快,”元儿感慨:“贞儿,我们老了。”
环顾一众年轻太监宫女个个陌生的面孔,月昭亦触动情绪,而就在两姊妹好不容易的谈话中,沂王不见了。
月昭是要到元儿离开戏快开场安排座位的时候才发现的,大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出了阁门四处盼视,看见梅林外沂王和石亨一块儿走出来。
她赶紧迎上去,当着外人的面,按捺着,先拜见武清侯。
“万姑娘请起。”石亨异常客气,让月昭心内略诧,再看向沂王,他手折一枝红梅递过:“看梅花开得好,忍不住出来走走,送给你。”
月昭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也不接:“快走吧您!”
沂王推推她肩膀,赔笑:“好姊姊,你生气了?”
月昭正经颜色:“没有,请进阁入座,未免旁人等。”
居然用了“请”字,沂王不敢再多说什么,乖乖跟着走人。
看着两人离开,石亨觉得在万贞儿面前的沂王和刚刚跟他在梅林里的沂王,简直是两个人。
……
“你应该明白,那一位病得严重也好,不严重也好,总是会死的,而他没有儿子,那么他死了以后,谁会拥有天下呢?”少年的声音冷如梅花上雪:“只要有一点脑筋的人都会猜到。侯爷,你说呢?”
……
“爹,你看,御马监新来的踢雪乌骓,我给弄来了。”回忆间,长子石彪牵着一匹浑身漆黑光亮的高头大马朝他走来。
石亨没答。石彪瞧他若有所思,再看消失在大门口的背影,哦了一声,一下一下抚摸马的鬃毛,半晌道:“您觉得怎么样?”
问马,还是问人?
石亨道:“大概你小子是对的。”
石彪笑了,“我的眼光一向很准。”
“臭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那也是为了咱们石家。来来来,爹你看看这马——”
“亏说武清侯府邸里养了一批大宛名马,如今却连踢雪乌骓都分不清,啧啧啧!”
两父子转头,许彬举着个酒葫芦,路过,朝他们咧嘴一笑,往紫光阁走去。
“你站住!”石彪道。
“小侯爷有何吩咐?”许彬晃一晃,石亨在,不得不过来见礼,“武清侯。”
石亨唔了一声,石彪道:“你说这不是踢雪乌骓?”
“当然,真正的踢雪乌骓马只有四个蹄子的前面有一小块白,你这匹,四蹄以上一圈都是白的,这是踏雪乌骓,一踢一踏,明白不?”
石彪抱着手臂看看,居然接受了:“你说得有点道理。”
“本就是这个理儿。”许彬再拱拱手,不多说,入阁。
石亨道:“你对这个许道中似乎特别不错。”
“怎么特别不错?”
“换别人,你能这么听听就算?”石亨并非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得啦,走吧。”
石彪笑笑,跟着入内。
上的茶有个特别名称,叫“三清茶”,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而烹,故名。
佐茶的是内府果饵,沂王入座,席位自然是早安排好了的,除了主位上的皇帝,左侧孙太后吴太后,右侧皇后,接下来就轮到他。月昭站在沂王身侧,只消略略抬头,就能把皇帝看得很清楚。
他本就偏白,近看更白得可怕,没有一丝血色,面上挂着笑,然眉头紧蹙,并不舒服的样子。宣布戏开始后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他突然低低说了句什么,身侧成敬一听,即刻吩咐左右太监:“快,快!”
于是两名小太监搭起皇帝,让人来不及反应的,一阵风似地转到后面去了。
事出突然,满殿皆惊!但谁也不敢乱说乱动,皇后与兴安赶紧跟着去看情况,吴太后惴惴不安,孙太后则保持镇定,她知道马上会有人来奏报,所以只是以眼神扫过众人,示意安静。
戏台上的戏半犹半豫的,不知该停还是继续。
果然,兴安匆匆赶了回来,到两宫太后座椅旁边,先低声说道:“启禀上圣太后、太后娘娘,万岁爷只是闹肚子,没事。”吴太后松口气,孙太后点点头,兴安便又大声道:“继续唱戏!”
众臣你瞟瞟我,我瞟瞟你,孙太后对兴安道:“你去找找盛幼东,看在不在?”
“刚才已经请旨了,万岁爷不叫传御医。”
“喔,”太后知道这是皇帝不欲张皇的意思,“那你进去看着,有什么事立刻来报。”
“是。”
“还有,悄悄儿告诉各宫的丫头,让她们告诉她们主子,别惊慌,瞎乱!”
兴安答应一声,回身赶到皇帝那里,只见七八个小太监围着皇帝,替他擦脸的擦脸,揩手的谐手,系衣带的系衣带,皇后给他递了个手炉,皇帝接过,虽还不免有委顿的神气,但脸色已好得多了。
一见兴安,不等他开口,皇帝先就说道:“这下舒畅了!怕的腊八粥配的小菜不太干净。”
兴安连忙恭身:“老奴马上去查。”
“要查也等散戏后,”皇帝道:“外面没事吧?”
“没事,有两宫在,老奴说陛下没事,她们才安心,说最好还是找盛太医看看。”
“看什么,看了这么久,也不见有效!”皇帝似有怒意。
听了这句话,兴安不敢再多说,匆匆又赶去给西楼内各宫报信。这时在跨院听戏的阁老王文、陈循、高毂,几位尚书胡濴、王直、于谦等以天子近臣的资格,顾不得后妃在内,纷纷赶到御前,月昭也带着沂王过来,皇帝已经出临,摆摆手:“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大臣们退出来,找到兴安,问了情形,商量着要不要传御医伺候。兴安王文以皇帝的意旨为意旨,陈循高毂没有主见,胡濴王直力主慎重,说把太医找来待命的好。大家各执不下,望向于谦,于谦认为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最终决定是派人去把主治盛幼东唤来。
要唤不难,今儿大家都来吃粥,不必跑太医院那么远。汪直奉令找了东廊找西廊,总算在远远的一排位子上瞄到了盛幼东,叫小太监请出来,一起往阁内走。
众目昭彰下的行动,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场的官员的注意,纷纷交头接耳,惊疑地猜测着,万岁爷到底怎么了,这种喜庆日子宣召御医,恐非吉兆。
于是很多人无心看戏了——他们心中有出“戏”,正要开始:面容苍白的皇帝膝下无子;上皇在南宫倒是又添了两名麟儿一个公主;风姿如树的沂王,高高在上的太后……如果万岁一瞑不视,接下来何人继掌大位,其间诡谲复杂的形势、人惊心动魄的程度,不知要超过此刻戏台上多少倍!
而且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过是优伶面目,台下的这出“戏”唱起来,可就不知几人得意,几人失意?自觉切身荣辱祸福有关的一些人,不但无心看戏,而且也必须早早设法去打听消息。
这些人当中,有石亨,有徐有贞,有杨善,有曹吉祥门达,大家都不是胸无城府之人,各自默默闷头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