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属下听说了,到底怎么回事!御驾亲征没有——?”
外庭值宿房内,户部给事中王竑急匆匆的朝兵部班房而来,见到案桌后那人凝重的神色,戛然而止。
跑死了两匹快马拼命从前线送信至京的人正是王竑底下一名官员,他在一旁疲累不堪喘息未定,此刻见了自己上司,之前一直隐忍未发情绪一下爆发——也是因为案后那人接了手,他的任务暂时可卸——泪流满面匍匐在地:“王大人,万岁爷落在也先手里了!”
王竑大惊失色,急急扶起他:“你说什么?王司礼呢?”
“在土木堡,王公公死在乱兵当中了。”
这是指掌司礼监首领太监王振,权势之盛,为明朝开国以来未曾有,二十三岁的皇帝不仅尊其为“先生”而不名,甚至言听计从情同父子。一个月前,蒙古瓦剌部落的酋长也先,入寇大同,王振以皇帝的名义下诏亲征,由郕王留守,文武百官力谏不听,终于搜罗了京畿地区几乎所有精壮兵力,合成五十万,带上勋臣外戚、宰相尚侍、翰林言官,浩浩荡荡扈从过半,这差不多将近倾国而出的阵势,不想不过个把月的工夫,竟会“一败涂地”!
王竑倒抽口冷气:“一败涂地到什么地步?”
“死的人不计其数,邝尚书战死,临危前属下在他身边,他写了血书,令属下一定要冲出重围,苍天有眼!大人,土木堡距京师不过二三百里,该地一失,瓦剌必乘势以进逼京师,万岁爷被掳是一,其二者,也先贼寇一二日内可扬威于京师城下矣!”
大明到了危难存亡的时刻!
王竑是条血性汉子,捏紧了拳,望向案后始终不发一言的人:“大人!”
案后之人正是兵部侍郎于谦,他道:“我已经将土木堡兵败、万岁爷蒙尘之事写成文书,并附上邝大人的血书一道交给了通政司,请转奏皇太后,或启上监国。”
他办事,王竑放心。但免不了追问:“通政司有消息没有?”
按体制,如果不是早朝大朝,特别是这种半夜三更的时刻,要见天颜,先要向通政司提出,通政司掌握内外章奏封驳,也管大臣谒见——通政司认可后,再去内廷报告司礼太监,由太监报告皇上。郕王虽是监国,但规矩相同,除非他主动下令,否则断无大臣主动求见之礼。
说曹操曹操便到,杨善在门口擦汗:“于大人,惭愧,事情不顺。”
于谦一颗心顿时往下沉,王竑比他更急,道:“怎么,太监们不开门?”
杨善点头:“说是天晚了,不能奏报。”
“没说事体至急吗?”
“把邝大人血书说了,只怪那些阉竖!”杨善忍不住骂,“说血书六字耳,岂能为据?倘奏报不实,彼等乃欺蒙之罪!”
“不是还有于侍郎的文书?军情紧急,怎么样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杨善长叹一声:“你们知道,那些小人都只管按例制行事,战战兢兢生怕出错,哪有敢当事之人?”
王竑急得不行:“这可真是——耽误了算谁的?”转眼已经看于谦将官帽戴上,“大人,你这是——”
兵部侍郎凤眼微眯:“我亲自去。”
月昭瞄了一眼那血书,上面六个字:“土木全师尽殁”,旁边一个血掌印。
端的入目惊心,鲜血淋漓。
原来是土木堡之变!她竟然赶上了土木堡之变!
“去,拿六个红字就想唬人呢,”值更太监洋洋得意:“万岁亲征,定然是马到功成,作孽的搞这晦气,必是中了蒙古鞑子奸计,想扰乱军心虚报。”
也是,谁会想到五十万军队会打人家二万都打不过?且别说什么战略战策,两方碰上,直接上去群殴也够瞧的了。
可惜月昭知道,这是真的。
利儿跟在太后身边日久,太后与皇帝及监国时有奏对,因此对这些事情知道一些,她也看着血书:“这真是兵部尚书邝野邝大人的亲笔?”
“谁知道?咱家又没见过。”坐更太监道:“两位姑娘且回,不用理这些事。”
利儿点头,走出两步,见月昭还在那里怔怔地,问:“怎么了?”
月昭犹豫着:“万一——万一这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
未等坐更太监和利儿计较,一个沉稳的声音道:“送信的人为了抓紧报信,累得脱了力,从马上摔下来,马也用得不能再用,最重要的一点是,邝尚书的笔迹,我认得。”
来人五梁冠,金带,云鹤纹锦绶,年纪已经不轻,但身形很好看,腰身劲瘦,下摆修长,就是面容冷漠了些。
他后头还跟着两人,一个正是刚才见过的杨善,另一个浓眉大眼,戴着三梁冠。
“原来是于侍郎,”坐更太监似笑非笑:“你怎么来了?”
于谦客气而有礼:“请公公通报司礼监,此事半刻怠慢不得。”
坐更太监还要嘴硬:“倘若万一——”
“有任何大不敬罪名,都由本官担着,请公公通报!”
话说到这份上,坐更太监无法再推脱,宦官虽然势大,但论底不能干预国事,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好吧,看在于侍郎深夜亲自赶来的份上!不过——”
“唔?”
狭长凤目一挑,有股说不出的威严,坐更太监讲实话:“咱家虽接了你这文书,可不敢保证金公公一定会过目,就算他老人家看了,转到监国殿下手里,只怕也是层层周折不知浪费多少辰光——依咱家说,还不如早朝时候您大人直接启奏呐!”
王竑忍不住道:“不行!这一拖就又是一夜,送信的人快马兼程半刻不敢歇,就为了早一刻把消息传到,不能再拖!”
杨善提点:“是呀,公公,你明不明白,现在是咱们万岁爷落到别人手里了?你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吗?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情睡觉?”
万岁爷三个字如醍醐灌顶,坐更太监一下子连说话声音也抖了,“你说什么,你说万岁爷——”
王竑瞧他腿软的模样,哼了一声。
杨善道:“公公,你就快去通报吧!”
坐更太监瘫在椅子里,还在消化刚才的晴天霹雳:“我、我不敢……”
没用的废物!王竑心里暗骂,大踏步去拉他:“现在不是——”
太监抬起头来,脸色煞白,倒把他反过来吓了一跳。
“直接禀告太后可以吗?”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插进。
三个男人望向来源。
虽然此刻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可眼前出声的这个宫女,还是足够让人眼前一亮。
很朴素的大辫子,也未擦脂抹粉,然毫不掩其天生丽质。
同旁另一个宫女不赞成的扯了扯她:“贞儿,你才躲过一劫,怎么不长教训?”
宫女咬着唇,望着他们:“我们是仁寿宫的,直接伺候太后娘娘,听你们刚才说的似乎很麻烦,如果太后娘娘可以的话……”
“可以是可以,”杨善从她所着之紫色比甲大概猜测出她身份,望向于谦:“只是这是大事,万不可儿戏——”
“就是,贞儿,”利儿道:“军国大事岂容我们小小宫女插手?再说,如今正是秋老虎,老娘娘歇得晚,也就只这夜静更深稍微凉快的时候才能睡两三个时辰,你敢突然去叫你不要命了你!”
她是在言语里警戒她,拿了文书就相当于担了责任,呈上了有可能立时挨一顿骂,呈不上,又可能变成延误,后果谁也担当不起。
她的好意月昭能领会,可是她有她的想法:“血书如无误,我觉得还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顿骂,耽误了正事,那就不止于一顿骂了。”
“这位姑娘颇识大体!”王竑赞道:“若能真的直达太后,便是大功一件!”
“大功不敢言,只要利儿姊姊同意就行了。”月昭淡莞,她想的是,真惹怒了太后又怎么样,活在这种地方,爸妈如果有灵,也知道她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吧。
不自由,毋宁死。
在现代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里,竟然成了奢望。
她其实算任性吧。
利儿不哼声,杨善帮腔:“这位姑娘,有于侍郎作证,此事绝不是玩笑。为了大明江山,请你帮忙!”
说罢长长一揖。
大明江山四个字重重击在利儿心里,她赶紧回礼:“大人请起。于侍郎的人品,奴婢虽在深宫,却也有所耳闻,是满朝都信得过的,这就入宫通报。”
杨善大喜:“多谢姑娘!”
“不敢。”
将牙牌给他们看过表示身份,再慎重接过血书与奏文,两人从交泰门及坤宁门侧门而过,穿东二长街,出月华门,绕过四壁绘满了龙游凤戏的回廊,到达仁寿宫后殿,值更的小宫女轻轻给她们开了门,两人脚步自动放慢,到达寝殿,对视一眼,叩了两下门。
司衾的是亨儿,等她面带讶异的开门,利儿低声道:“得要请驾,有紧要奏折非马上呈览不可。”
“什么事不能明天说?”亨儿道:“再说还有郕王殿下哪。”
“……”
亨儿看一眼月昭,对利儿道:“她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不成,老娘娘忌讳看奏折的。”
利儿不得不正色:“真是大事,于侍郎现在还在宫门口等信,快叫起吧。”
“到底什么事?”亨儿瞄了瞄她手里的东西。
利儿沉吟了下,末了只催促:“你别管了,要不,我去叫。”
这却攸关职责问题,亨儿道:“罢了,你等着。”
她仍把门掩上,想好措辞,这才莲步轻移,在帐外小声喊:“老娘娘,老娘娘!”
声音越喊越大,喊了五六声太后才醒,在帐子里问:“何事?”
“回老娘娘话,利儿说有紧要奏折,让奴婢来请驾。”
“利儿?奏折?”
“是。”
帐内停顿片刻,也瞧不出是否有发火迹象,这时门外利儿揣度时机大声道:“奴婢有天大消息,必须跟老娘娘奏报。”
一听这话,太后睡意消散七八,却不作表示,慢慢儿揭开帐子,亨儿忙上前服侍,太后吩咐:“让她进来吧,哀家倒要看看有什么天大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