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付荣折叠起修长的身躯,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手里端着一小碗装着咸菜的白粥。钟月倚靠在被岁月侵蚀得破损的红色实木门边,眼神恍惚地用低哑的嗓音问道。
“您怎么醒的这么早啊?”
付荣轻轻呷了一口瓷碗边的白粥,轻快地答道。
“刚才酒店招聘给我打电话,要我过去面试一下。”
钟月立即精神抖擞起来,蹲在付荣的脚边,惊喜地说道。
“是写字楼那份工作吗?哎呀,我就说您有本事啦。可是,这才过去多久呀,您就不能在家里等到康复吗?”
付荣笑而不语,把碗边吹凉的白粥轻轻挨在钟月的嘴前,而钟月撅起小嘴,自然地嗦了一口软香的大米粥。这样幸福的画面,不是钟月的死前幻想,而是真实发生的,尽管是在一部虚构的言情小说里。倒回之前的时间线,两人本是抱着赴死的决心,从楼顶坠下,却没有想到还能再度睁眼。
然而,活着是有代价的。
在这个世界里,付荣被剥夺了担任男主角的资格。当所有的光环褪去,他仅仅是一个与霸总同名同姓的普通男人而已。而且,他给自己的身体制造的伤痕还在。因此,炮灰男和炮灰女重生之后,依旧拥有原先的躯体和记忆。
付荣说,这样很好。
他似乎只想和钟月在一起,完全不在乎那些昂贵的损失。
钟月首先是掏出她的积蓄,带付荣辗转几家大医院看病。而后一番检查之后,她才发现付荣不仅有脑膜炎,还有肺病和胃病,而手腕的伤疤也会因为发炎而出现肌腱无力的情况。在排长龙的自费收费处前,被病缠身的男人就像个自知闯祸的小孩,慌张又担忧地说,他以后会给她挣很多钱。钟月听了高兴至极。她不在乎钱多钱少,因为钱花了,还能再挣,而杀不死的狗东西就仅此一个。
钟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付荣把白粥一口口地吃完,最后还仔细地用筷子夹起一颗颗米粒送到嘴里。她不禁想起这位富商的生活作风曾经是有多么的穷奢极欲,而如今,他穿着她从集市买来一共二十块钱的衬衫和沙滩裤。
她总是怀疑以他极其挑剔的个性,是能够容忍生活品味的骤然降级。虽然从平时的相处之中,她还没有看出他有半点嫌弃。可是,他越是适应这样的生活,她便越是觉得亏欠。她明明记得他是那个翘着二郎腿,惬意地抽雪茄、喝洋酒的男人。
“付老板,待会儿我给您点钱,去买一套好看的西装。”
付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钟月,说道。
“我有钱。”
“您有屁个钱。”
“你上次给我的两千块钱,我都没花。”
“那是我给您的零花钱,不算,不算。等您病好了,你就拿钱去买点烟抽,买点酒喝。”
“我早就戒了。”
“那您就拿去傍身。男人出门在外没点钱,会被人笑话的。”
付荣笑眯眯的,还是那句话。
“我有钱。”
前阵子香港开展足球世界杯,付荣就拿着钱去下注,最后赢了好几番。他瞒着钟月,只是顺着那句“事以密成”的古话。钟月不再多说,因为她太了解付荣执拗的性格。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今天晚上酒楼有几场婚宴,我估计很晚才能回来,您就自己先吃,不用给我留饭。”
“知道了。”
“还有,待会儿,我给您上完药,您才可以出门。”
“知道了。”
“噢,记得带伞,如果路远,您就打的士去。别想着省钱,不然疹子碰到汗就会发炎。”
“知道了。”
“知道知道,就没有您不知道的。”
钟月像个操心儿子的老妈,絮絮叨叨地回到客厅。付荣看着她的背影,笑容变得更加灿烂。这里稍微插一句嘴,两条漏网之鱼在意识到自己没有死,便第一时间买了去往外地的车票,好像只要离开是非之地,他们就会彻底安心下来。所以,他们离开了首都,去了广州生活。
广州是钟月认为物价,交通和医疗适合两个没有什么钱的外地人。只是,她也忽略了广州是个潮湿月份颇多的地方。付荣因为免疫力低下,所以刚到广州不久,他的后背就长了一小片湿疹。她本打算立即启程去往其他城市,却又顾及付荣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于是乎,她找到一份小酒家主管的工作先挣点医药费。其实,她完全有能力养男人。她自认为的。
大家想嘛,把男人当成一只烈性犬,除了每天给点食物和爱,不就这么幸福活了一天?
她也不是不让付荣出去工作,而是他没有男主角的博士学历作证明,谁会相信这么一个体弱多病的癞皮狗是个海归啊!果不其然,当天夜里,钟月穿着一身廉价做工的制服回到家中,就看见付荣神情失落地坐在折叠桌的胶椅前。私人宅基地改造的出租屋八百块钱,一房一厅,十三平米,其中因为钟月发现天花板太低而过于压迫的理由压价了一百块钱。就在这么一个不怎么宽阔的小地方,付荣就像是缩在微缩模屋里的胡迪。钟月进屋就脱掉布料粗糙且尺寸过小的制服,然后穿着打底的黑色吊带和底裤,急忙来到付荣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都十一点了,您怎么还不去睡觉?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在外面被人欺负啦?”
付荣低声说道。
“我失败了。”
钟月摸了摸付荣的脸,轻声安慰。
“一份工作而已,谈不上失败不失败的。他们不要你,是他们看走眼,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本事!”
“我有本事就不会靠你养了。”
“哎呀,您这是什么话?靠我养很丢脸吗?”
“我心疼你的血汗钱。”
“噢,那确实是血汗钱,但是,那又怎样呢?我是心甘情愿给您花的呀。再说了,我花钱是给您治病,又不是给您拿去花天酒地,所以您用不着心疼。”
“治病”和“花天酒地”两个毫无关系的词,如同两根细微的睫毛掉进付荣的眼睛里。他低下头,眨了眨眼,不说话。钟月看付荣沉默不语,就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了。她也不问什么,走进两人的卧室,然后拿了一把指甲钳出来。她为付荣剪手指甲的时候,付荣开口说话了。
“面试的时候,hr可能是看见我手上的伤,所以拒绝了我。”
钟月想了想,颇为愤慨地说道。
“这就是赤裸裸的歧视!谁的身上没有一点疤痕呀!”
“换作是我,也会顾忌的。”
“天大地大,不适所有人都这样。而且他们不收您,您就在家里好生休养呗。”
“男人总是在家里不好。”
“有啥不好的?”
“我觉得自己特别窝囊。”
“我觉得您随便折腾自己的身体才叫窝囊。”
才剪了一只手,钟月就不乐意了。她甩开付荣的手,付荣赶紧起身,跟了上去。他像个顽皮的男学生,轻轻扯了扯女同学的马尾,然后跑到对方面前,明知故问地调笑道。
“生气了?”
钟月白了一眼付荣,走进浴室。她迅速地脱光衣服,把热水阀扭至最大。出水声很大,她听不太清付荣在说什么,可还是偷偷竖着耳朵在听。
“心肝,你不知道我看着点钞机快速拨动一张张红色钞票的时候,那种挫败和愧疚的心情都快把我溺死在那儿了。这个说法不适意味着我会自杀,而是想告诉你:我也想撑起我们的家。 ”
钟月倏尔把水阀一关,狡黠地笑道。
“谁和您有家了,咱们顶多是同居的男女朋友关系。”
“怎么就只是男女朋友关系了?钟月,你休想翻脸不认人。”
钟月向付荣凑去,故作神秘地问道。
“怎么,您想和我结婚啊?”
付荣看着钟月那双湿润的眼睛,一不留神就陷进去氤氲的漩涡中,喃喃道。
“想。”
钟月把水阀打开,一边举着花洒冲洗身上的泡沫,一边像警告似地大声说道。
“想结婚,就得有钞票。您呀,现在就是个穷光蛋!”
听见女人说着嘲讽的话,付荣不仅不气恼,反而喜滋滋地说道。
“结婚是迟早的事情。”
“这次,你可别想着骗孕!”
付荣陡然脸色一变,羞耻地撇过头去,嘟囔道。
“这事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怎么还记得啊。小孩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但是这次,我绝对不会瞒着你干任何坏事。”
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睡觉的时候,钟月忍不住继续洗澡时的话题。
“付老板。”
“嗯。”
“我知道自己欠你一个孩子,只是现在时机不成熟,咱们生了,也养不活。你……你不要怪我,如果你要怪我,我会难过的。”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难过,因为你没有欠我什么。你是生孩子的人,只有你才有资格说生或者不生。但是,我确实想和你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啊?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流行谈恋爱式的婚姻吗?”
“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现在是我问你问题,你别反过来问我呀。”
“不结婚,我心里不踏实,因为我总觉得你一旦走出家门就会消失。如果我们结婚了,起码,我可以靠法律援助来找到你。”
“付老板,你这是得了那个什么OOTD的病。”
“是PTSD,创伤性应激障碍。”
“欸,是嘞,就是这个病。不过话说回来,您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问我的来头啊?”
“你能有什么来头?”
“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失忆吗?”
“不好奇。”
“我不信。”
“我已经得到我最想要的宝贝,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执着的了。”
“您真肉麻。”
“彼此彼此。”
“我哪里肉麻了?”
“‘狗东西’难道不是你给我的爱称吗?”
“咱们不说这个。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现在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我不想知道。”
“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不好奇。”
“好吧,反正知道了也没有好处。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次,我不会再消失了。”
付荣沉默半晌,说道。
“我不信你。你就是放羊的小孩。”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钟月,你是不是觉得把我弄到手了,就不值钱了。你就不能再哄哄我吗?”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前后俩辈子可没少哄您啊。您说这话,有点不要脸。”
“你现在已经骂我不要脸了。”
“行行行,我闭嘴。”
“我命令你张嘴说话。”
“行嘞,奴才现在有事向老爷禀报。”
“说。”
“后天我休息,咱们出去玩?”
“好。”
“那我们去逛超市,我听同事说超市的榴莲降价了。”
“又吃臭东西。”
“我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