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十点半,钟月悠悠转醒。她看见付荣赤裸的阔背,她发现自己换了一件新衣裳,恍惚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凌晨时分,钟月咕哝着从付荣的怀里挣脱而出。
他问,怎么了?
她说,热,热死了。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起身查看钟月满脸是汗。他再摸摸她的后背,发现衣服湿透了。他一直抱着她,却因睡得太沉,没有察觉。他下床,小心翼翼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吊带,帮她换上。
相较于钟月易发汗的体质,反观付荣则是一身清爽。之后,他在屋前屋后,寻找一个能够扇风的东西。最终,他在厨房的灶台底下,捡到一把被熏黑的蒲扇。大半夜的,他把蒲扇又是洗,又是刷,只见没有黑色污渍,才心满意足地回房。几乎整宿,他都在为钟月扇扇子。他一睡着,她就喊热。他的意识反复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
付荣忽然翻过身来,钟月便见他气色不太好。她伸手为他按摩太阳穴,说道。
“昨晚,我把你闹得睡不好吧。”
付荣轻轻嗯了一声,没了下文。这会儿,钟月以为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我会把早饭放在锅里热着。”
付荣忽然睁眼,愣了几秒,问道。
“去哪儿?”
“村长家。”
付荣慢慢起身,钟月跟着起身,问道。
“您不睡了呀?”
付荣穿起上衣,扭了扭脖子,拧了拧胳膊,懒洋洋地回道。
“不睡了,跟你一起去。”
“我也不去哪儿,很快就回来的。”
付荣已经穿上拖鞋走出了门。
早晨的太阳没有下午的毒辣。两人走在土路上,外来客听着土著人讲述当地的往事。
“您别看这里很干,其实每逢雨季,土地就会变成大海。干巴的黄泥会变得和橡皮泥一样软,摩托车的轮子经常会堵在泥巴里。我小时候,就经常帮我爹推车。他上街卖货,我在家里干活。”
“当时,你几岁?”
钟月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答道。
“六岁。”
“为什么不去读书?”
“穷呀。我几乎是读一学期就没法继续读下去,因为我总不能在课堂读着读者书,就突然跑到地里干活吧。但是我爹还是让我到村里陪读,就是旁听。这种学费少很多,离家也近,上课时间弹性很多。”
付荣发现自己和钟月一样,都是想读书却不能读书。
不过,她比他好很多。因为她的父母爱她,而他的母亲恨他。
“其实,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了,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害怕。我想,您应该早就从警方那儿得知我和陈旦的关系了。我和他是同乡,也算是认识。我爹去世的时候,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有很多男人上门讨老婆,而他爹本来要我当小老婆的。后来,我跑了,带着村长给我的两千块钱。之后,我辗转各地讨生活,也是下意识躲避那些与我来自同个地区的人。虽然,我知道他们与这件事无关,可我还是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我害怕,所以又跑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没事了,可是真正见到那些人,我还是会害怕。不过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钟月抬头,把头上的草帽掀了掀,阳光铺洒在她的眼里。她真挚地看向付荣,继续说道。
“我现在觉得,即便我受欺负了,您也会为我出头,所以我根本没必要再怕什么。”
村里留守人的基本是一群老弱病残。然而今天去往村长家的一路上,钟月只见到一两只毛色乱杂的土狗。当她到达恩人的居所之时,看到的却是破落的无人区。院子的大门只剩下半边。她无需走进院里,就可以看到堂里的正中央挂着一副黑白照。她瞬间寒毛直竖,转身跑了起来。
付荣被钟月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了。他稀里糊涂地与她一家一家挨着串门,又稀里糊涂地听她与别人说着叽里呱啦的话。他眼见她的神情从焦灼,困惑变成了失望。最后,她低头看地,抬头望天,说了一句“回去吧”。一路上,她似自言自语地解释起来。
“原来,村长早几年就死了。我出来的那几年,月薪只有三四百块钱。我攒了大半年,终于把两千块寄回家里去。后来,我听他说,他老婆在土沟里摔死,一个人就搬去重庆和大儿子一起住。之后,我就没有再打扰他老人家。刚才那家婆婆说,村长刚搬去的几年,过得还行,虽然不受媳妇待见,但也称得上安逸。直到他得了肾病,需要花钱透析,他那几个儿子个个都暴露真面目了。没有儿子愿意出钱,他也就搬回了老家。没有多久,人就走了。我想不明白啊,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啊,而坏人总是活得多子多孙,活得遗臭万年。我不是在说您,而是在说他们。我真是想不通,村长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落得贡台积灰的地步呢?那几个儿子都是吃干饭的吗?有了儿子,就忘了老子,这合理吗?坏蛋啊,都是一群忘恩负义的坏蛋!我真的不是在说您,您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您讨厌女人,但是不讨厌男人,因为你们才是同各阵营的。但是,我想问问,大部分男人都是这样狼心狗肺的吗?对待生自己、养自己的父亲,能做到这么置之不理的地步吗?就为了钱?钱是一辈子都挣不完的!可耻,真是可耻!这种人会有报应的!他们这么对待自己父亲,他们的儿子就会怎样对待他们!可恨,可恨啊!”
付荣看见钟月咬牙切齿的样子,心里不免有着被人指桑骂槐的羞愧感和希望将功补过的局促感。他紧张地瞟着她,希望她转变话题,好让他把这复杂的章节抓紧翻过。可是,她非但没有停下来,还打算与他详细讨论。
“付老板,您说呢?他们这种男人,是不是该抓去坐牢?”
钟月那苦恼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藐视。付荣暂时放心地佯装思考的模样,答道。
“如果坐牢的话,不仅会浪费国家资源,还无法达到赡养老人的最终目的。假如作为生产主力的儿子们都抓去坐牢了,那么他们还剩下没有生产能力的子女和妻子,到时候,不止是村长一人受苦,还连带着他的后代。我想,他未必想看到这种悲剧发生。老一辈,总想着牺牲自己,来满足后背的需求。他们无怨无悔地被时代剥夺生命力,直至双脚彻底踩进坟墓里。不过……”
就在钟月露出越来越不满的表情时,付荣微微笑着,话锋一转。
“不过,你的说法也不是完全不可采纳。旧时代的社会里,就有对这类无情无义之人的相关律例。比如开膛破肚,五马分尸和环首之刑的处决方式。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上网给你看看更多残暴直接的刑法。”
钟月听了,立马摆手,说道。
“别别别,还是拉倒吧。我不看那玩意儿。我也不是说非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才能让我感到痛快,我只是看不惯而已。”
“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忠厚,深恶痛疾的人。你看惯了世间的不公,却不代表你能接受世界的不公。这说明,你还未被他们同化。但是,你必须接受这是个不完美的世界,而我们也是不完美的人类。一刀切,没有给人类留有醒悟的机会。你至少得让他们拥有一点机会吧,不是吗?”
钟月谨慎地望着付荣,似乎想从他眼里挖掘出一点不堪的真相。她想,这是他故意埋下的救生网。日后,他若是犯错了,他肯定会拿今天这一遭说事儿。她阖了阖眼帘,转而好奇地问道。
“假若哪天,您要是有儿有女了,遇到这种情况,您会怎么做啊?”
“在我没有死之前,我的财富依旧是我的。”
“噢,就说您是严贡生呗。”
付荣面带笑容地斜睨钟月,反驳道。
“我是他们兄弟的哪一个,你还不能妄下结论。但是,我可以明晰地告诉你:金钱是最为保障自身安全的主要武器。正所谓人心难测,即使你能向菩萨保证你的子女会在日后对你尽善尽孝,也没有金钱向你自己保证得那么具有充分且有效。而且最重要的是,钱可以保障我的妻子能够在被子女抛弃之后仍旧衣食无忧。我可以被他们抛弃,但我不可以让我的妻子也被抛弃。我可以吃苦,可以受辱,但我不可以忍受我的妻子吃苦和受辱!你应该会觉得我这种放浪形骸的男人是不会尊重女性。但是,你别忘了我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我具有崇高的契约精神,是你所想象不到的。与我同甘共苦的妻子,会是帮助我建立家族的合伙人。我会善待她,尊重她,就如同对待永久性的战略合作伙伴。所以归根结底,钱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钟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她是知道这段演讲是有逻辑漏洞的,可是她已败倒在他的气势之下,所以也只能唯唯诺诺地说道。
“做你老婆的女人真是福祸相依。”
两个年轻人回到村长生前的旧居,分工合作地着手打扫正堂的卫生。付荣用心地干起活来,不比钟月有丝毫怠慢。今日的他穿着黑色短袖上衣和深蓝牛仔长裤,浑身扎实的筋肉宛如矫健彪悍的黝黑战马。他聚精会神的模样与恭逊谦卑的姿态,似肩负着一项极其重要的神圣使命。可是,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又能看出游刃有余的淡定。
少年的纨绔轻狂的和男人的成熟稳重,洋溢出一种张扬和矜持的奇妙融合感。恰恰是这种反差的结合,使他散发着克制的诱惑。
妈呀,青天白日之下,她当着已逝长辈的遗照面前居然湿了。
罪过,罪过。
她即刻转移那黏糊糊的视线,开腔道。
“您最近怎么不抽烟了呀?”
她知道付荣有一边做事,一边叼烟的习惯。
“不抽了。”
“唔,年纪大了,是该少抽的。”
付荣立马怔住。
什么?
年纪大了?!
付荣难以置信地责问道。
“你什么意思?”
钟月疑惑至极地反问道。
“什么‘什么意思’?”
付荣用沾满灰尘的手指着钟月,非常受伤地喊道。
“你说我老!”
钟月倏尔一笑,握住付荣的手指,解释道。
“您哪里老呀。我是说抽烟的后遗症会在您老了之后显现出来。”
“你还是说我老!”
“没有呀。噢,您是听不得那个字吧。我不说就是了。再说了,我哪有资格嫌弃您的岁数呀。难道,您没有听说过男人越上年纪,越是有味嘛。有道是越老越醇香。呸呸呸,我下次绝对不提这个字。”
付荣眯缝着眼,似一幅看穿的样子。
“你这张嘴巴就会跑火车!”
钟月松开手,突然踮起脚尖,亲了一口付荣的脸。
“哎呀,不要气啦。”
“你以为这样可以打发我吗?”
“不行呀?那我再亲几下。”
这次,钟月亲对地方了。她飞快地往付荣的嘴巴嘬了几下。然而,付荣的面部神经依旧冷硬得好像坏死了。她被他盯得有点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