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月越是挣脱,束缚肉体的铁刺网越是收缩。难道,她和付荣非要以你死我活的方式结束这段关系吗?每当想起系统那平和冷漠的话语,她都会忍不住打个冷颤。事情只要没有解决的一天,刀子便会一直悬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不是该一走了之呢?
可是,她一旦提着蛇皮袋出门,监视人员就会立即现身。而且男主角有金手指。他说不定很快就会找到她的下落。她怎么才能让他彻底死心呢?莫非,她必须把话说绝,用仇恨收场?
你们知道的。她可以把他的不堪都削成一把锋利的刀子,凶狠且精确地扎在他的心扉。就在恍神之际,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摊位前。老板娘立即招呼起来,以为他是买饭团的客人。但是,这个衣着老旧,面色黝黑,身材微胖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却用一种极度亢奋的眼神紧盯着她。他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由地让她想起为父亲吊丧的那群公的。
简陋的灵堂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为了全村穷苦单身汉的香饽饽。他们集体合谋地轮流在门口张望,犹如恶臭的鬣狗垂涎鲜肉的肥美。十四岁的女孩确实肥美。她来月经的时间才过去了一年。可是却遭到女人们的妒忌。她逃,只因人言可畏。
“还记得我么?我啊,老陈的大儿子,陈旦!没想到你也来城里了。你记得我吗?我小时候带过你。”
男人说话了。钟月出神地盯着他那两片乌红色的干燥嘴唇。她似乎想要探究这张嘴巴里到底藏了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她为什么会觉得反胃呢?
“你爸死了,我还过去看过你。当时,媒婆本想你投奔我家,做我小妈呢。”
钟月猛然想起一切。村里最大的富农陈老大死了老婆。三年守丧之期未满,他便着急娶新老婆。村里有不少寡妇和同岁的女人。但是,他不是把劳动力作为择偶的优先选择,而是与众不同地要求女人拥有生育能力。他四十七岁了。家中已有七个小孩。最大的儿子十八岁。就这样了,他还是觉得不够。于是乎,他听媒婆说村里有个女孩儿刚死了爹。她不自觉地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语气冷淡地说道。
“我不认识你。你不是做生意的就走。”
“赶我干啥啊?我们可以喝点奶茶,你们年轻人不都爱这玩意儿吗?一起找个地儿叙叙旧。”
“我不认识你,快走!”
“我老头前几年死了,现在我当家作主。家里还有点小资产,你要是还念旧,我们可以聊聊。”
陈旦动了起来,似乎准备来到钟月这边。钟月顿时怒从心上起,拿着饭勺,对着陈旦,吼道。
“你滚!”
陈旦被钟月这幅防备的样子逗笑了。他满脸褶子地退到原地,打趣儿道。
“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啊,对哥哥这么凶做啥。城里面哪儿像我这样的老乡呀。你不如留个电话给我,我们微信聊。我知道姑娘家不好意思,手机聊总能放松了吧?”
“你再不滚,我就报警了!”
钟月举起饭勺,作势要打人。陈旦怕了。他在临走时,也不忘狠狠剜一眼这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大热天的。钟月开始打起牙颤。她一边紧张地抹掉脸上的汗,一边警惕地观察陈旦离去的路线。尽管男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她依旧不放心地东张西望。
吸血的蜱虫有着能够麻醉生物的口器。当你察觉它的存在时,就会发现它已将半个身子钻进表皮里。它吸食你的血液,把自己供养得如同小拇指指甲盖那么的又白又大。它的整个身躯都装满了你的血。假如你轻轻捏它,它就会像颗软糖具有胶质的弹性。
这是一种恶心至极的自然生物。陈旦父子就是这样的生物。
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是钟月却恨不得永生永世都不要见到那群死性不改的畜生。一次睽违多年的邂逅宛如一颗龋齿散发着腐坏的烂苹果味。凌晨两点半,女主人似乎被异味臭醒了。她奄奄一息地歪着脑袋,脸色苍白地靠坐在床头。
她在回想今夜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她梦见陈家死去的老头压在自己身上,梦见付荣握着刀子要求归还女儿的性命,梦见回家的火车因为雷雨而越轨,梦见父亲还睡在那张木板床上。她忽然觉得浑身出奇的发烫发痒。这是被蜱虫咬的征兆之一。她神经质地检查起身上是否有蜱虫的存在。
是脖子。
脖子那儿特别的痒!
她不断地用指甲抠挠整个脖子,仿佛成群的蜱虫就在皮肤之下。眼见身上就要见血了,冰凉的触感宛如一下击醒她的神志。是付荣送给她的手镯。她摸着镯子,渐渐冷静下来。关于陈旦的事情,她只当是小小插曲便不放在心上了。然而,钟月连续几天都睡不好。每当收摊回家,她就会感觉有人在监视自己。
那不是付荣。
她能区分出来。
之后,她会骑着三轮绕远路回家。或是特意把车开在粮食铺的门前,故作闲来无事地与老板聊上一阵。她这么做,就是想让那不坏好意的人赶紧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她没有把身处危险之中的事情告诉付荣。
她本该向外界求助的。可是,男主角却相当反常且高调地与不同的女人霸占八卦新闻的封面。虽然从狗仔偷拍的照片里可以看出,本尊的真实面目依旧被刻意模糊过。这种极其幼稚的行为,无非是向那个不识趣的丑东西传递一条讯息:你不爱我又怎样?大把女人排着队爱我。
付荣设下简单的陷阱,只为了等待钟月亲自揭穿。他倒是体贴,与女人的亲密照只有挽臂的举动。他是担心钟月生气,又担心钟月不生气。所以新闻头条总是非常劲爆,而配置的图片却显得与文字不符。
钟月每天刷着最新的资讯,都会忍不住苦笑一声。她并没有像是受到背叛的女人,伤心又生气地对试图找男人要个说法。她沉默得像是死掉了。她的这种行为其实也是对男人的一种回复:我不爱你,所以你做什么,都不管我的事。
说到这里,大家能够看出钟月这种举动是非常不明智的。直觉早已发出警告,而她却选择侥幸。她仍不知老天会自己带来这样的厄运。
一个凉爽的夜晚。钟月笑着迎风而上。她的蓝色三轮车承载着一个女人所有的揾食家当。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播放着李宗盛的《给自己的歌》。她一边开着车子,一边唱着歌儿:
是不能原谅
却无法阻挡
爱意在夜里翻墙
是空空荡荡
却嗡嗡作响
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是因为歌词和旋律反应着男人和女人为爱受困的共性。
她经常暗自嘲笑付荣痴傻。她又何尝不是呢?她和精神病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全是只有恐惧和屈辱。她亲眼见证付荣从得意忘形且趾高气昂的强者,变成一个只会虚张声势和委曲求全的懦夫。这个栩栩如生的过程,难道不动人吗?或许她和他在一起久了,脑子也不太正常了。
当他独自承受自我谴责与她人冷眼的痛苦之时,她就宛如从天而降的慈爱玛丽亚,热情地拥抱这个胆怯的凡夫俗子。她的安慰方式屡试不爽。好似,他就等着她这么做呢。他一会儿小声抱怨,一会儿讨要疼爱,神态和语气可怜得像是被人丢弃的孤儿。她享受被他需要的感觉。她抚摸他那颤抖的背,如同冰水慢慢地冷却这块烧红的铁。
爱如何产生?
恨如何产生?
它们有基本公式吗?
她说不清,也看不明。她贴心地把他搀扶进卧室,为他关灯,为他盖被。他很执着。即便是睡着了,她也难以挣脱被他握紧的手。
没办法。
她的若即若离加重了他的心理阴影。她走不了,只能坐在床边欣赏他的憔悴。青白的脸色,淡黑的眼圈,透明的汗珠。她深深地凝视他在被悲痛折磨之后的虚脱模样,都会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充溢整个心脏。
这算是爱意吗?不然,她这幅陶醉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比拿到毕业证书的学院派心理学家还要经验丰富。她为了满足自己被人需要的欲望,不断地给病入膏肓的男人制造各种麻烦。什么眼神提醒,言语暗示,行为刺激,都是为了让他误以为她厌恶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掏出自己的所有去修补爱。她就是喜欢无偿接收他不留余地的牺牲。慢慢的,她就没有那么孤独了。因为她似乎把他培育成了与一样自己的同类。
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他在索取,还是她在付出。抑或是说,他们经常互换角色,既是彼此的剥夺者,也是彼此的给予者。钟月心情大好地哼着歌儿走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她在打开家门的一刻,一个黑影突然窜了出来。
声控灯亮着。
楼道空着。
女主人的钥匙还掉在地上,而家门却已砰得一声关上。紧接着,屋里传出咚咚两声,似有人在用力跺脚,又似一颗脑袋掉了。而后,整栋楼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