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两人在公司过夜。钟月穿着一身极其宽大的男士睡服，来到付荣的半封闭式书房里。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展开双臂，像是想给他看看滑稽的自己。现在的她就像是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屁孩。付荣把目光从电子屏幕上的财务报表移开，透过两块冰冷的眼镜镜片，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门口的女人。
非常奇妙的感觉。
当他看见钟月穿着自己的衣服，心底便生出冲上去拥抱她的念头。他的拥抱是一种残忍的虐杀。他想要用手臂勒紧她的肋骨，挤压她的氧气，捏碎她的内脏，让她器官爆裂而死在自己的怀中。她死了，上帝会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和韧度。
她的身体会僵硬。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暗中自怜起来。
钟月被男人那诡魅的神情看得发毛。她知道自己不慎触发了他的某种意识。她本就不认为这是一种多么值得称赞的魅力。不管怎么说，她与小说里的那些娇娇软软的小白花大不相同。她是一个切切实实的、依靠劳动而获取报酬的无产阶级工人。消耗体力的工作，使她需要大量的休息。她会腰痛，会头晕，会乏力。这些都是缺少充足睡眠的表现。
付荣朝钟月招了招手。她连忙走过去，不禁在他面前打了个哈欠。
“现在才八点，你就想睡觉了吗？”
付荣牵起钟月那只贴着701的右手。钟月又打了个哈欠，解释道。
“最近比较忙，您又不在，我就睡不好，”
钟月嘴笨？她可一点都不。她总是见缝插针地向男人表达爱的隐喻。付荣淡淡地笑着，用手轻轻揉捏钟月手上的痛处。
“想我是吗？”
钟月看着付荣那傲娇的样子，点了点头。
“是嘞，想您，所以今天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公司？”
“猜的。”
“是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吧。”
“我可不认识您公司里的人。再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您是什么人。”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您是一个爱工作的好人。”
付荣意味深长地盯着钟月的眼睛，说道。
“我是喜欢工作，但是好人……我对你可谈不上多好。”
钟月挠挠脸，嚅嗫道。
“我觉得您对我挺好的，再看看您把那爷送俩回老家，还有网上都说您赞助了很多公益项目，建个学校，搞那个大桥。我还看到新闻说您在上个月拿了个什么荣誉奖，老牛了。”
看见钟月竖起了大拇指，付荣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渐熄，他语气嘲弄地问道。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是一种精心伪造的名誉工程吗？”
钟月突然心潮澎湃地辩驳起来。
“君子论迹不论心！您确实是真金白银地花了钱，及时帮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如果还要讨论善举是否出自于真正的善意，那么全世界的好人加起来都不超过十根手指。很多事情，没有简单的黑与白。”
“所以，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道德高尚的好男人啰？”
付荣不仅模仿钟月平时说话的句式，还试着表现出她讨好人时的笑脸。钟月摸了摸付荣的脸，笑道。
“您当然是啰。”
钟月一扭头，一个男人的身影直直地撞进她的心里。她只凭一眼，便在茫茫人潮之中看见付荣。喧闹拥挤的菜市场里，只有他比别人高出半个头。他穿着休闲polo军绿短袖衫，露出两只结实光滑的胳膊。好一个充满魅力的知性熟男。
瞧见付荣，钟月还是有点不高兴地歪歪嘴。虽然，她已发现在摆摊的不远处，时而停放着不同的神秘豪车。但是，她没有想到男车主会这么快主动暴露身份。参与其中的女玩家觉得受人监视的游戏很意思。
她还不想太快结束呢。
钟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她等着付荣向自己走来。明白对方意图的付荣不耐烦地咂了一下舌头。市场吵闹，天气炎热。空气中蒸发出人类的汗臭与动物的腥味。口袋里的手帕在这时也不管用了。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没办法。他穿越人海，动作迅捷地来到钟月的面前。
钟月由头至脚地把付荣打量一遍，然后仰起头来，把闪烁的目光放在他的脸上，问道。
“您今天不上班吗？”
“等会儿就回公司。”
钟月知道了，付总偷懒。
“东西给我。”
钟月低头看见付荣伸出的手臂上有两条明显的青筋。她不自知地浅笑，把挎在肩膀的购物袋交给帮手。
两人一同走着中走在内侧，走在外侧。厨娘一边甄选食材，一边偷瞄美色。付荣的衣襟开了两个扣子。他走路时，昂首挺胸，胜似闲庭信步。饱满的胸肌和强健的肩背勾勒出优雅的身姿。外人几乎无法从这幅稳重的姿态里察觉出他内心的烦躁。可钟月不是外人。
“您是开车来的吗？”
“嗯。”
“车子呢？”
“停在路边。”
“噢……其实，我的手好多了，拎东西没有问题。”
“嗯。”
“我是不想您大老远跑来，耽误了工作。您跑来跑去的，多麻烦呀。”
“你不也是吗？”
付荣的午饭是钟月亲自送来的。虽然不是天天如此，但是只要有空，她都会积极主动地承担任务。所以，她没有嫌麻烦，他又怎有资格嫌麻烦。钟月注视着付荣。她看不请他正用着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此时阳光明媚。他戴着墨镜。付荣知道钟月是那种人见人爱，无须家长提醒、便会向熟人热情打招呼的小姑娘。他们停驻在一家与钟月相熟的菜档前。档主与顾客在闲聊中，一只黄毛土狗从对面的腊味铺跑了过来。付荣万万没有想到钟月不仅受人类喜欢，还受动物欢迎。螺旋尾，飞机耳，眯眯眼，嘤嘤叫，无一处不是透露着对女人的谄媚。
他鄙夷这种行为。尽管它是一只又肥又丑的畜生。
他笃信它是一条正处于发情的公狗。
如何证明他是正确的？
他们都是公的。
这证据还不够有力吗？！
付荣故意跺一下脚，吓得土狗立即逃回对面的老家。驱赶成功之后，他还在钟月面前展露胜利的笑容。平时半个小时结束的采购环节，两人硬是拖长了半个小时。因为女领航员为了惩罚某个男游客，于是决定让他享受一下天然的桑拿。不少人颇为好奇地关注这个不适于出现在菜市场的男人。
付荣的一身派头与出门买菜的老百姓不太相同。他长得很高，却又低着头，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旁边的女人。而他关注的对象则与他们差不多。平凡的长相，平凡的衣着，平凡的气质。
但是……
这个男人似乎对这个女人格外听从。她叫他闻自己手里的洋葱，他便皱着眉头把头低下。她叫他徒手伸进缸里捞虾，他便长叹一声把手伸去。她还叫他向一个师奶问好，他便不情不愿地抿起嘴。男人就像是女人那喜欢淘气的亲儿子。
回去的路上，有一条必须行走约三百米的斜坡。它的坡度不低，像是坐落在这片密集地带的小山丘。所有的工人聚集在这座凸起的地方，为繁华的都市奉献着血汗和生命。
两人在斜坡上走着。钟月走在前头，手里拿着甜筒。付荣走在后头，肩上挎着布袋。坡上两侧的档口门可罗雀。大部分蚁工们都出去干活了。只有接近中午时段，附近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会过来吃快餐。那个时候，每间快餐店都会传出炒锅的镬气声。
现在是十点四五十分。时间还早着呢。
这次，付荣不同于以往的急促。他不必害怕巷口会出现恐怖的鬼怪。因为有一个勇敢的女人在前方为他保驾护航。他慢慢地步行，感受到阳光下的安宁。街道在沉睡。所有的污秽都躲藏在阴影之下。一阵微风吹来。他感受到后背的冰凉。
是汗水在升华。
他惊奇地想要与钟月分享这件事情。可是下一刻，一阵敲锣打鼓的声浪飞速地向他们涌来。档口里昏昏欲睡的人们转眼醒来。他们走到门口，交头接耳。真相很快地就口口相传下来。
一支舞狮队伍向下坡走去。后面的一对新人身穿廉价的中式婚服，像是从照相馆里日租借来的服装。两套过时的婚服装载着无数年轻人对未来的梦。双方新人的所有亲朋友好都在后面撒花派糖。只要有人说句恭喜，手中就会多出一抔喜糖。他们喜笑颜开。贫瘠的幸福仿佛从每张黝黑的脸庞上流淌而过。人们蜂拥而至地讨要那不要钱的东西。
钟月也去了。
付荣没有阻拦她。他没有理由去阻拦一个爱热闹的小姑娘。他来到一家五金店门边，悠悠地抽起香烟，耐心地等待人们散去。一条人龙跟随舞狮缓缓朝下走去。蚂蚁们回到巢穴，鞭炮却恰逢爆开。
付荣叼着烟，神色自若地眯眼看向下方。许多人捂着耳朵，探出一颗颗脑袋，无事可做地看着一束束渺小的火光在硝烟中闪烁。钟月不知从何处蹦出，俩手满满地抓着不要钱的喜糖。
鞭炮声很大。
钟月的声音也很大。
可是，付荣一脸惊愕，似乎是被Jump Scare吓到了。也有可能，他是被她所说的话给吓到了。钟月把一份喜糖塞进付荣的休闲西裤的右边口袋，再次大喊道。
“你一把喜糖，我一把喜糖。我们都能收获幸福。”
紧接着，钟月思考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把她那份喜糖塞进付荣的左边口袋。她捂着耳朵，靠近他，不厌其烦地向他献上同一个愿望。
“您要快乐，您要快乐！”
钟月那嘹亮的声音，犹如圣音回荡在付荣心里的山谷之间。从来没有人会愚蠢地把自己的幸福，一并赠送给一个自私自利的坏蛋。所有人的付出，都是为了索要对等、或是更多的回报。而钟月的付出，却从未提及回报。她似乎忙于奉献，从而忘了自己。
女人眼中的纯粹，把男人的世界观彻底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