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争本就与我无关,可我还是来了,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死期死地是一件折磨人的事,除非悬在脖子上的那把刀终于决定了要落下。
两天前的深夜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属于我的那个世界终于完成了群体共脑,不会再有人跳出来追杀我,浘生也终于不用再做我的跟屁虫。
交到我手上的是一封信,无论是帮助我的公民群体还是反对者的群体,从来都没有给我写过什么信,可是一看到信上的书写方式和语言,我就知道是他们写的。
【公民长久,人类已于今天零时完成群体共脑,我们顺利地进入了共生时代,这将是生命最完美的进化,而就在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刻,我们接触到了未曾设想过的高纬度世界。】
【你无法想象,对于曾经需要上百年才能完成科技迭代、生命进化的人类来说,如今的我们只需要在毫秒之间就能完成一切,我们成功避开了进化带来的生命毁灭的结局,我们即将进入高纬度世界。】
【群星闪耀已经过去了三十个世纪,同宇宙中的恒星依然还在缓慢进化当中,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那些渺小而又脆弱的生命体不再构成任何威胁,但我们决定给予它们一点帮助。】
【根据我们的观察,智慧生命生长的最好环境依然是类地球生态系统,但是我们不能把地球留给它们,在我们进入高纬度世界的同时,我们也要带走地球和月亮,太阳可以留下。】
【做出一颗类地球行星不算什么困难的事,做出一颗类月球天然卫星更是简单,难得是移动恒星体中的生命,并让它们在类地球上存活下来。瞧,这像不像是人类文明的出现?历史完成了闭环。】
【公民长久,我们即将中断与你现如今所在世界的连接,高纬度世界是平行世界的夏人无法突破的雾障,智能人验算出来的结局落在了没有发生的那百分之五十之上。】
【负责写下这封信的我为你带来共生群体的问候,我无法为你的现状感到愧疚,因为所有人都在为进入高纬度世界而欢呼,我应有的情绪被淹没在这片大海之中。】
【公民长久,请你在那个世界里好好地活下去,等我们完成在高纬度世界的进化,我们一定有办法接你回家,时间对于我们来说不算是什么,你会比任何夏人都活的长久。】
【连接时间还有最后三十秒,也许我可以在这里留下我的名字,我是在你离开后出生的那代公民中的一个,我的名字是公民克拉克。】
我认识一个克拉克,来自圆地的克拉克·辛格,奴隶城的十三领主之一,遗忘地的统治者,有只小小鸟儿跟在他身边的傻瓜。
浘生和我一直都在压境大军身后,冲在最前方的是只有一百三十三人的永夜军,然后是后臸带领的队伍,再然后是分散在这块土地上的九州卫士们。
自由民们四处躲藏,放声尖叫,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绝大多数都是仆人,卫士们无视他们的恐慌,只是用通用语告诉他们安静地待在家里,或者到城外没有卫士们的地方去。
赤身裸体的奴隶更是不会反抗,他们还是扛着轿撵,无助地等在主人的门廊下,如果没有主人可被他们带出门去,那么下一顿饭的食物在哪儿?
浘生和我到了后臸的行军大帐,这里正对着十三领主躲藏的石墙堡的大门,她没有让卫士们破门,也没有对着里面的人喊话,只是骑着马在了解这座奴隶城的情况。
“你们是什么人?”莉莉·希尔正在后臸阁下的行军大帐里做客,刚进门的一男一女引起了她的注意。
正一脸苦大仇深奋笔疾书的程醉撂下手中的书写笔,“长久优士?!你们怎么到战场上来了?这里可不安全。”
“他们是谁?”莉莉·希尔不肯罢休地追问。
“訫君在做什么?”
“了解风土民情。”
“你刚才跟我说这里不安全。”
“啊——对你来说是不安全,你没有足够的卫士傍身,訫君的武功一般人都没法近身,况且有反抗者杀无赦。”
“那你打算在史书里怎么写?”
“长久优士,不要小瞧我们做史书令的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管用,这手中的笔只写史书,不写谬论。”
“你们到底是谁呀?”莉莉·希尔好奇的不得了。
程醉向我和浘生行礼,接着回到桌案前奋笔疾书,他的字是蝇头小楷,看起来赏心悦目,但写起来会有些费力。
“我见过你,”我转头看向莉莉·希尔,“你那天也在以利亚·洛维尔的船上。”
“哪一天?”莉莉·希尔看起来有些糊涂。
“以利亚·洛维尔摘下自己的领主旗的那一天,他气坏了,可你却是吓坏了。”
“我当时都还不是女爵士,我怎么会不害怕他,以利亚从小就让人害怕。”
我转过身走出行军大帐,一直走到距离石墙堡大门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才停下,浘生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莉莉·希尔也跟了出来。
“里面就是议会大厅,”莉莉·希尔的目光似乎穿过了石门,“我成为女爵士的那天进去过一次。”
“你认识他吗?”我问莉莉·希尔,我的视线在石墙堡的石墙上攀爬而上,最终落在出现在石墙最高处的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上。
莉莉·希尔疑惑地追随我的视线,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一些,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后退,目光中充满惊讶与震撼。
二十九颗头颅在石墙高处画下了二十九道血痕,悄无声息地宣布了一场战争的结束。
生铁包裹的木门在大地的颤抖声中一分为二隐入石墙,最先走出来的只有两个人,他们带来了血和躲藏在议事大厅众人投降的消息。
“亲爱的莉莉·希尔女爵士阁下,您的忠诚骑士——金伯利·莫里斯回来向您复命,为我们带来战争的十三位领主和十六位公爵已经全部被处死,剩下的爵士和骑士们将忠心拥护您的统治。”
“尊敬的优士阁下,提姆·乔利为您效力,以利亚·洛维尔杀死了前往三叉戟港口的夏人使者团,克拉克·辛格杀死了无知的夏人伯爵,我已经亲手除掉了这两个人,希望这能让您满意,也许您可以考虑让我留在您身边——”
提姆·乔利当时一定是先刺了以利亚·洛维尔胸口一剑,等他失去了反抗能力才砍下的他的头。
我这样想着跌倒在提姆·乔利这个傻瓜的视野里,他这样一个大块头,穿着那样一件精致的小夹克,他的身上现在也染上了我的鲜血。
我想告诉浘生,你看,你并不是真正与我同生共死的人,上一任大巫理解错了,你只是来自影世界的我的连接点,真正主导我生死的人,是存在于这个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
在遇见以利亚·洛维尔的那一刻,我真正地感知到了自己的死亡,那是一种跌入深渊而无力挣脱束缚的感觉,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的讯号。
有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圆地的夏人们,他们的进化一直都在穿越时空影响着我们,尤其是在智能人的帮助下,我们达到了神话中的长生,增强了对危险预知的第六感。
在我逐渐模糊的最后视线里,充斥着浘生那对充满泪水的深棕色眼眸,这里的学医没有拯救我的能力,我一定会死,死在离家最遥远的地方。
流星在白昼闪现,冀州殿前的星盘再次毫无征兆的开启,大巫手持陨石铁铸造的伏星剑守在流星来的方向。
大巫从来没见任何一颗会流泪的星星,他放下手中的伏星剑,那颗流星没有趁机跳入星盘。
它只是在低空处围着星盘打转,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什么,直到燃尽身上的光芒,如尘土一般散落一地。
出征的船夏时将近的那天才平安归来,大巫在殿前等了一天一夜,直到月影西斜才等到从英雄冢祭拜回来的后臸与史书令。
“訫君,”大巫的头发像月光一样惨白,“您知道会如此结局吗?”
后臸望着他脚下完好无损的伏星剑,“巫的职责是守住星盘,你做到了吗?”
“可惜没能让您看到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让开了,但是优士不肯跳入星盘,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懂得恪守自己的职责,但是你不懂——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这些是星芒,是流星燃尽时撒下的余晖,我把它们收集了起来,我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
“什么都别做。史书令,你也回家去吧。”
后臸身上的盔甲都还没有卸下,她想去高处吹吹冷风,看一眼家乡的月亮,然后在燕雀台上等太阳出来。
程醉瞅着大巫脸上的白眉毛,好奇它们还能不能变回黑色,“你不关心关心战事如何?我们赢了。”
“不,史书令,我们输了。”
“我们赢了,十三领主的骑士哗变,砍了他们的脑袋就挂在石头墙上,那位莉莉·希尔女爵士如今是唯一领主,她把奴隶城改名叫渡鸦城。”
“我们的卫士们远渡海域去拯救一些不值得被拯救的人,没有人会感激我们,我们对不起死在这场战争中的夏人们。”
“有时候我们不打,死掉的人就会更多,别人会觉得我们懦弱无能,可以被任意欺辱,我们需要震慑那些阴影里的臭虫,让它们再也不敢抬头注视这里。”
“史书令,没有文明传承的地方永远做不到追求秩序与平等,不能斩草除根又何必远渡茫然海。”
“呃——”
“公子浘怎么样了?”
“你倒是净关心这些不需要你操心的,他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天涯海角?冰雪极地?反正他是追着流星的方向走的。”
“但是流星去的并不——”
“大巫,有时候人们需要一个虚假的希望好支撑着自己能够活下去。”
程醉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有驳倒大巫的时候,打铁还不趁热,立刻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
“以及,正因为我们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猿猴,所以我们愿意去引导其他地方的文明成长起来。”
“我们是啥?文明华夏,九州同生,十二远关同脉相连,同枕圆地同看日月,迟早有一天,我们是——人类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