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靖寒几人游走在北疆大小部落,凭借杜放三寸不烂之舌及身后北昭的兵力,使各部落间形成“合纵”之势,目标是拉下赤族的霸主之位。
对于羸弱的部落而言,面对赤族的强势,如若在夹缝中求生,搏一搏或有生机。亦有相对强大的部落,欲趁势分一杯羹。
心思各异并不要紧,紧要的是众人的矛头指向何地。程靖寒如是思量。
几人很快在北疆掀起风浪。而风口浪尖处却无甚动静。
自塔伦叛离后,舒达一直缠绵病榻,病体未愈。巫医不得不给他下了猛药。其手下几名将领吵得沸反盈天。说话间天炸了个响雷,乌沉沉的云逼仄,晦色如墨泼来。
略有好转的舒达,睁眼时面对的便是这分崩离析的乱象。
六城不保,部族即将为他人盘中餐。若是可以,他现下大抵会把林豫、杜放几人剁成肉酱,淋汁塞进面前的馕中。
他满目戾色,一手支着玄铁刀,胸腹震动,俯身吐出血来。他一抹唇角,红得煞人。
进补的汤药勉强吊着他的精神,内里仍是乏力,仿佛被抽了筋骨。
他曾想过自己的死法,或是决斗时不敌,或是于战场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去。这样死了实在窝囊。他定要将那群腌臜货杀尽,踩着由他们尸身铺成的血路,踏进阎王殿。
再度穿起铠甲的他看似英气勃发,可宝音替他扣上蹀躞带时,分明感受到他身躯在发颤。
“可汗?”宝音颇为忧心。
舒达不耐地一挥手:“且待我宰了这些羊羔,回来做下酒菜吃!”
宝音默然垂立。她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这是她父亲,奇木族的期盼,也应是她的心愿。可她却并无欢欣之意。
舒达没了又如何?欲壑难填。哪里有人,哪里便有争斗。
宝音殷殷切切地从来不是什么霸主之位。她揣着自己的心思,紧随着舒达上了沙场。
那一场战打得激烈。刀枪剑戟中一片猩红。穆赫沉沉盯着那胶着的战势,觑了眼一旁的杜放。
“杜君倒是有趣。借了我北昭的兵,是来看戏的?”
“有何不可?”杜放自得地吃酒哼曲,看着程靖寒眉头拧成一个结,“再说,我们还是出了人,还是前锋,否则怎么唬得那群莽货拼命呢?”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当时真应派你去同赤族谈谈,指不定这仗都不必打了。”穆赫嘲道。
“权力既得者怎肯轻易将位置拱手相让?唯有争食的更易被微末利益打动。”程靖寒开口了。
穆赫不再言语——说到底行军打仗一事,己方损失愈小便愈有利。
只是他们都不曾料到虚弱的舒达竟从满是硝烟的疆场中逃脱了。
“这倒不像他。人果然还是贪生怕死。”杜放摇摇头。
“不尽然。据说是死士硬将他拖出来的。赤族可敦,奇木族的公主亦跟着逃了。”穆赫声音低沉,“到底还是我们大意了。”
“以他目下境况,定然耗不起,怕不等我们寻到,他已一命呜呼。”
“悬赏令既出,草原不缺勇士,总有胆大的。”穆赫禀信死要见尸这一条,以免日后滋生不必要的是非来。
哀凄的人声自四周聚来,杜放心中唏嘘,不由道:“这赤族中人……”
“唇齿相依,如若就此灭了赤族,人心惶惶,对我北昭无甚益处。”穆赫拧眉抢白,话意敞亮。
杜放沉吟思索。
一直静听两人对话的程靖寒盯着那黛蓝新月旗帜,突然开口道:“把所有人都看起来。一个都不许放。”
他表情错愕,穆赫亦是变了脸色。
杜放下意识地认为殿下是否为一雪前耻,而要屠尽赤族人民。他转念又觉不至于斯。穆赫皱眉正欲交涉,程靖寒的声音再度响起。
“放话出去。若要赤族人活命,用一人来换。”
此名一出,杜放登时沉眉,穆赫犹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
鹰唳长空,惊走野兔无数。塔伦紧紧捏着腰上剑鞘,站在帐外看着暮秋初晴的一抹淡阳,出奇的沉默。
“塔伦。”他未有反应,眼睛直直盯着光晕。
雁儿悄然绕至他身前。那娇小的倩影避无可避地出现在他视线里,轮廓与光交融,明媚照人。
“别说话!我不想听。”
她笑容恬淡,认真注视他。
“别这么看我。”塔伦别扭地转过脸,“风大,回去歇着。”
“我都知道了。”柔婉的声音飘进塔伦耳里,五脏六腑燃起焦灼。
他知道瞒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说不赢,所以索性堵了她的口。
可惜事与愿违。当她道出“取了舒达的首级”一话时,塔伦身躯微震,脸部抽动。
弑君上位之事,舒达做得,他做不出。舒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尚有底线。雁儿与其相交多年,自然知晓他品性。她静静觑着他,卷睫轻扇,覆有金粉般的光芒。
“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久了。”
“为什么?”他渐渐睁圆了眼。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对么?”她大胆揣测宝音与他暗里有往来,因而能得知舒达藏匿之所,却对塔伦的问题避而不答。
“你先回答我。”塔伦不依不饶。
她无奈,眸色似蕴浅淡哀色。
“因为……我已经用了一瓶了……”
“一瓶什么?什么一瓶?”
“塔伦你当真不知公主是怎么死的?”
公主?博济格?茫然而失措的塔伦瞳孔一缩,喃喃道:“公主……不是病死的吗?”
“是!她是病死的,病得无可救药。即便时日无多,依旧满怀着炽热而无望的爱意,编织一腔痴梦。”她语调颤颤,泪蓄满眼眶,险险掉落,“舒达是始作俑者,而你,是递药的刽子手……”
“你……在说什么?”他看着她眼里泪光闪烁,往事如烟似尘,骤然攫住他的思绪。
他记起那几只白瓷瓶,记起舒达意味深长的神情,记起博济格凄楚的笑颜……
可那不是避子药么?此前他或是自欺欺人或懵然不知,倒也不曾多思。脑中丝缕连成一线,他面色倏然青白,猛地捏住她纤瘦的臂膊。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你用了一瓶?你……”
雁儿试图拂落他青筋暴起的手,他犹不肯放。
“塔伦你听我说。北昭和南国三皇子联手,誓杀舒达。你杀了他,再把我交给程靖寒。北昭善怀柔,必不会赶尽杀绝,你从此领着赤族百姓安居乐业……”她似是不愿就此话题继续深入,转而试图说服他。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交出你,除非我死了。”
“你岂可因我一人而使无辜族人丧命?”
“你跟程靖寒那么久,他什么人你不知道?他会滥杀无辜?根本就是为了诓你现身……”他面色赤红,激动不已,“你下毒蒙他,他肯定恨死你了。他会狠狠报复你的。”
“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你还去送死?”
“塔伦我问你,你为什么替我偷药,还私放了我?如若今日舒达遣你来杀我,你杀是不杀?”接二连三的问题抛来,他表情一滞,顿时哑嗓。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一抹清浅的微笑在她面庞上悄然浮现。雁儿拨开他卸力的手。
“你我,都是一样的。”
塔伦心下苍茫,似有所悟又好似全然不解。
“塔伦,我就要死了。”是从何时开始,她如此坦荡地谈论着自己的死亡的?她想她从来都是不惜命的。
“胡说!”塔伦急赤白脸,“中个毒算什么,老子一定有办法给你解了!”
雁儿将视线投向广袤的草原,略显宽大的衣袍将她衬得格外娇小。可就在这具娇弱的身躯里蕴含着一股力量,让她堪堪立在此处。
“断线的纸鸢会落在何处?”一缕光刺痛她眼眸,她凄然一笑。
塔伦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的哑谜,他只想紧紧抓着她的手,将她留住,可是她每个神情都昭然写着“难留”。
即便是死,她也要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吗?既然如此,他这么巴巴地救她是为了什么?心仿若被野蜂狠扎一针,冰冷的理智缠住肆虐的情感,他又何必徒留一具躯壳在身边?
“阿布多,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雁儿收回视线,轻巧颌首。
“你给他下药,回到北疆,是不是为了杀主子?”她唇边弧度未平,眼帘张合,默认了。
塔伦攥拳的手渐渐松弛,略略抽搐的嘴角似在自嘲。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人的?”
她笑意愈深,琥珀色的瞳仁里望不见底。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