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天际下,细密的黄沙连绵成丘,风呜咽而过,吹得驼铃轻响。一路蜿蜒深入,隐见多色绦带迎风拂动。数个错落有致的毡包呈现在程靖寒眼前。人声与烟火气打破漠上荒凉。
他止步遥望——驼色缺骻袍的士兵列于帐前,肃穆庄重。
“便是此处了。”以丝巾遮住口鼻的杜放与其并肩,两人视线均聚于一处。
程靖寒双眼微眯,掩唇轻咳。杜放取下羊皮囊,及时递上水。
“殿下放宽心,不成功便成仁。”程靖寒不由觑他一眼,看他满脸端肃,嘴上却不着边际。
他摇摇头,坐在马鞍上试图调息。一路上他们几无停歇。程靖寒伤未痊愈,身子到底支撑不住。
掌心微微蒸腾的雾气未持续一炷香的工夫,他便伏在马背上抚胸喘气。
为解他的毒,巫医军医各显神通,稀奇古怪的药灌了大半,好歹起了效用。只是武功还尚待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他令军队候于草原与大漠的接壤处,自己则携了一队骑兵,来与北昭王会面。
成败与否,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眸中闪着幽光,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出人意表的是北昭王不仅热情地接待了他,还特设酒宴,命诸子作陪。
“敬远道而来的贵客。”北昭王举起弦纹高脚杯,笑语晏晏。
程靖寒犹是狐疑,杯沿顿于唇边,却见身旁的杜放已豪爽地浮一大白,神色怡然。
“酒液澄黄,入口清甜,回甘,倒与北疆烈酒大相径庭。”他喝完不忘品鉴一番。
“哈哈,杜君识酒。这是北昭特酿的蜜金沙,你莫看它甜,后劲可不小。”北昭王一挑眉,手搭在敞开的膝弯处,身体向前微倾。
“大王是要成心灌醉我们,好套我们的话。”杜放笑着又抿一口,“可惜我是个酒坛子,千杯不倒。”
“呵!好大的口气!我们比比……”八王子胡都古说着拍案就要起身,被邻座的四哥穆赫眼神一扫,登时焉了,讪讪地噤了声。
北昭王笑声愈发爽朗。
“你们来定是有事相求,不需要我来套话,你们自己便会说。”他眼神一转,目光打量起沉默的程靖寒。
“早闻南国三皇子盛名,数年前北疆一役,大败赤族,何等英姿!”他话说得甚慢,斟酌咬字,想是鲜说中原话之故。
北昭王真诚夸赞,程靖寒只觉如鲠在喉。他苦笑一声,没有立时应和。
“陈年旧事,无需再提。时过境迁,吾一废太子,不甚落魄。”
“哎,三皇子是贵人之相,一时不济也是有的。”北昭王笑睨他一眼。
“时运也靠人造势。现下赤族内部空虚,正是天赐良机。”杜放眸色深深。
“你个小南蛮子,说得煞有介事的,其实还不是想靠我们打回南国?”胡都古气哼哼的,存心拆他的台。
“嗯哼。”穆赫发出一个喉音,胡都古瘪着嘴没再继续。
杜放瞥了满脸不乐意的胡都古,不仅未恼,反而乐道:“互利共惠之事,有何不可?这买卖定不教大王亏了。”
“油嘴滑舌。”胡都古腹诽。
“好说。”北昭王豪迈地将杯置于案,“舒达强横,将我北昭逼得难以喘气,也是该让他们尝尝厉害了!”
程靖寒眼神一亮,浅笑啜酒时,听得北昭王续道:“今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我有个条件。”
他的心被悬至半空,脸上不起涟漪。
“请讲。”
“希望殿下迎娶我北昭公主,来日若您能荣登大宝,立她为后。从此两国睦好,就此止战。”
“好。”他毫无迟疑的态度让杜放侧目——这全然不似他一贯作风。不过对复国大业而言,倒是件益事。
“爽快!”北昭王笑得脸部褶皱愈深,“便先给你们办喜事,之后我让老四与你们一道上路。”
“如此甚好。”听他语气,若不是与他相交多年,杜放几要确信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鉴于眼下局势,这场喜事到底仓促。程靖寒作为新郎,自要遵循完礼,不得自由。这反倒便宜了杜放,敞开肚皮喝了个尽兴。
“你个……嘴边……没毛的,老子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胡都古嘟哝着,与杜放交杯换盏,脚下散落数个酒坛。
“你也就是嘴上逞能。我们南国有句话与你很是相宜。”杜放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顺道又吃一盏。
“什么?”他打了个酒嗝,懵懵懂懂。
“银样镴枪头。”
“什么银啊,蜡的。蜡我是没有,银匕首这里有……”他傻乐着,手摸摸索索从蹀躞带上拔出一把匕首来。
“他说你中看不中用,你还跟人在这里比划。”穆赫摇摇头,扯住他晃荡的手,在匕首滑落前,将其收回刀鞘。
胡都古听罢,酡红脸色更深了。他提着酒,手指近乎戳至杜放鼻尖。
“杜放!你个……王八羔子!老子我……我今天不把你喝趴下,我就跟你姓!”
“荣幸之至。”
“你,你,你……”他酒意上头,恼怒得很,偏生拿他无可奈何,只盯着他的酒盏,“你……你喝!”
杜放大咧咧地干了一壶,擦擦嘴角。胡都古气鼓鼓地瞪他,往口中倒酒。
“四哥,你也喝!”他大着舌头,指指酒坛。穆赫倒也不推拒,爽利地陪尽一盏。
“嘿嘿。”胡都古有些眩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倒在他肩头,口齿不清道,“四哥,你说,那个什么三皇子有什么好的,额祈葛让你带兵不说,居然把穆穆都嫁给他了。穆穆……穆穆明明有……”
“好了。”穆赫一耸肩,他似小狗般扒拉着他,水汪汪的眼半阖,眼皮逐渐耷拢。
“这就不行了?”杜放乐不可支,探看他熟睡时的神态,继而惬意地摊开身子,感受铜火炉中煨出的暖意。
“好好对穆穆,否则——”照着炉火,穆赫眼底流着晦暗不明的光。
“否则如何?”杜放眯着眼,很是无谓,“娶她的人又不是我,你不若去对殿下说罢。”
穆赫目光深邃,盯着醉意朦胧的他。
“有什么花样,最好别教我察觉。我手上的刀可不留情面。”
“嗐,这大喜的日子,王子别太败兴了。”杜放递过酒杯,穆赫睨着面前赤棕陶盏里的澄清酒液,内里冷哼。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他见穆赫意兴阑珊,兀自喝了手中酒,也不再顾他,慵懒地和衣蜷在回纹毡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