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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八章 凛冬

作者:上传001|发布时间:2024-09-05 15:46|字数:2058

  “向之。”程靖寒一身墨色圆领袍,身影隐于暗处。

  牢房逼仄如故,岳平秋深陷的眼窝里尽是难言。

  “殿下,烦劳您亲来看我。”他声音细微。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庞如明珠蒙尘。

  程靖寒低首看着他执笔纵书的玉手,现今红肿淤血。

  “你被上刑了?”他心头一紧。

  “拶刑罢了,雕虫小技尔。”岳平秋神色平静,似乎苦难与他无关。

  程靖寒眼睛蕴了怒火,他恨道:“刑不上大夫。刑部竟如此无所畏忌!”

  “殿下。”岳平秋轻轻抚上他袍袖,“他们不过是奉命办差。何况——”

  他嘴角起了苦笑:“对一个将于殿前廷杖八十的罪人,区区拶刑又算什么?”

  程靖寒心戚戚然,他并非能屈能伸之人,这杖刑会使他丢了命。而他竟是如此沉静。

  “二郎,我悔不该让你进这京畿漩涡。汝自该如闲云野鹤,或效竹林七贤,或于乡郊学堂教书育人。纵使狂狷不羁,到底有汝一方天地。”他眼神闪烁,强抑着感悲之情。

  “路是岳某选的,是岳某莽撞,不知进退,与郎君无关。”他此言意指谏言之事,亦暗指与程卿兰暗生情愫一事。

  他异常的冷静,谦卑的态度,让程靖寒惶惑难安。

  “明日杖刑,孤已经打通关节,定不教你死了。只是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孤虽不愿,却无可奈何。”

  岳平秋纤长的睫毛上下轻扇,脸上古井无波。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救我对您并无好处。”

  程靖寒愣怔片刻,脸上染了愠色。

  “向之,你我相识日久,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长睫下那双纯澈的眼眸里,水波氤氲,终是落下一颗透亮的泪珠。

  “郎君对仆有知遇之恩,是仆辜负了您。如今朝廷岌岌可危,皇帝昏庸无道,仆不过草芥,郎君自当以大局为念。”

  他本是个嘴硬之人,从不谦让半分。如今真情流露,教人湿了眼眶。

  程靖寒按捺翻滚的心潮,开口言道:“二郎,孤不希望任何人因孤而死。”

  岳平秋倏地笑了,挂着笑意的面庞上有泪滴落。

  “她还好吗?”他不再就此与其相争,唯轻声问了一句。

  程靖寒知他话意,轻叹一声,略略点点头。

  岳平秋缓缓靠于石墙之上,露出一丝释怀的笑颜。

  “小可此身衰颓,于家于国,百无所成。惟愿郎君心愿得偿,公主平安喜乐。”

  “向之,不要说了。”

  岳平秋目光柔和,神态自若,茅草砖地上空余光斑影绰。

  钟鼓声声,响彻宣政殿。朝霞透云而出,光辉洒上丹墀。

  今日是元日大典,亦是岳平秋受刑之日。杖刑被安排在大典之前,百官观刑。

  岳平秋脚步迟缓,数月的牢狱之灾,衣袍内空空荡荡,盖着他的瘦骨嶙峋。

  他手枷被解,视线缓缓扫过殿前的仪仗。清冷之意让数丈之远的官员转过目光。

  当众褫衣受刑,这原对于清高的他而言,比凌迟还要难捱。可他蓦然忆起那双如鹿般纯净的双眸,心上柔软,使他暂忘这凌辱。

  若她安然,荆楚加身,亦不觉痛也。

  冬日的寒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吹动他浅碧衣襟,吹落他眼角一滴泪。

  沉重的喟叹从心际深处浮起。

  偌大的场地,铺了一块白毡布,边上是临时钉起的楔子,以防他受刑时,难忍痛苦,四肢胡乱摆动。

  “得罪了!”执杖的侍卫将他掀翻在地,径直于他口中塞了根两头穿着细麻绳的黑檀木棒。侍卫一提麻绳,绳子紧紧勒住他后颈。岳平秋嘴被撑开,自此再难言语,遑论叫喊。

  他的手腕脚踝被圈上铜环,铜环上的麻绳被牢牢系在砖缝的四颗楔子上。侍卫麻利地掀开他外袍,扒去亵裤。

  于是,围观的朝臣遥见他手脚呈“大”字状扯开伸展,肌肤在日光下泛光。

  何其受辱。

  他有如屠刀下的羔羊,任人宰割。

  那样的雪白,即将氤氲血色。

  “一!”侍卫咬牙落杖的那刻,黑檀刑杖上的倒刺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

  他猛挺上身,却是连呻吟都做不到。

  不消几杖,皮肉开裂,臀上绽开数朵殷红大丽花。

  檀木杖上血迹斑斑,怵目惊心。岳平秋身下的白毡被血晕染,迅速扩散。

  四肢百骸遍彻疼痛,钻心剜骨,却逃脱不得。

  寒风瑟瑟的冬日,他汗湿脸颊。视野里的阳光刺痛双眸,逼得他滚下泪来。

  周遭观刑者听不到他的痛呼,亦看不到他手脚舞动,可那血流蜿蜒漫出,分明宣示着此次刑杖惨烈。

  木杖沉沉,稳稳而落,击在血肉淋漓的屁股上,发出“噗噗”闷响。

  疾风骤雨、针砭火炙的剧痛,让他的思维停滞。他再承受不住,眼前倏忽闪现卿兰清浅的笑容,马背上飒爽的英姿。

  丝弦乍断,他无力地垂下眼帘,沾于长睫的泪珠迸落,滑过他轻扬的唇角。

  行杖至四十,杖下之人早已昏死。再多二十抑或是四十,于他已是无关紧要。

  侍卫受了关照,手上收力不少。然则八十杖,必是皮肉俱碎,血流如注,避无可避。

  见此惨状,众人无不心惊胆寒。

  程靖寒亦是侧目。他深知廷杖难捱,况且是倒刺的黑檀木杖。岳平秋素来文弱,此番受刑,只怕他撑不住。

  漫长的八十杖终至尽头。侍卫拭了拭汗,松了麻绳,取出他口中木棒,晶亮的涎水濡湿檀木。束缚解开,白毡一裹,他被拖至丹风门,地砖上留下两道血痕,风声过处,一片寂然。

  穿着秋色缺骻袍的湘竹趋步上前,小心掰开他惨白的双唇,送入一颗药丸。继而取过素锦丝绢,仔细拭过他的面庞。原先清秀的模样现今破碎凄然。

  他呼吸幽微,臀上筋肉翻出,烂肉渗血,露出白骨,围观民众连连摇头,实惨不忍睹。

  湘竹忧心如焚,从随身的六角药盒中倒出金疮药粉,密密撒于他患处。

  “仔细些。”她吩咐身后的小厮将其抬上马车。

  此时伏在厚褥上的岳平秋,正如残冬之余雪,暖风将至,顷刻消融。

  “回。”马夫心领神会,一架马车向平福坊缓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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