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牵着红鬃马,眼睛不时地瞟向前方的程靖寒和雁儿。程靖寒始终握着她的手,往王府的方向徐徐走着。他今日一反常态,面色和煦,并未有一句怪责之语。
两人沉默着行了一路,雁儿愈发惴惴不安,紧握的手心早已汗湿。
秋溟居里庭花尽放——芍药妖娆、牡丹丰韵、丁香清雅。花瓣飘飘摇摇落在墙边素淡的蔷薇之上。
春风穿堂而过,吹过雁儿的鬓角,每吹一分,她的心便凉似一分。瑞香馥郁芬芳,充盈满室。两人一坐一跪,恍若未察,空气仿佛冻成冬日坚冰。小苕眼神茫茫然地向阿坚无声问询,他只是悄然摇摇头。
程靖寒静静地望着跪得笔挺的雁儿,心中五味杂陈。
她到底有什么秘密?他控制着自己莫要乱了心绪,眼中却仍是难掩怅惘。
一刻过去,两人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谁也没有打破沉寂。轻微的刺痛自膝盖传来,雁儿终是开口道:“殿下,奴有罪。”
“哦?”他疏离的语气好似一切都无关紧要。
“奴不该私自溜出府。”雁儿深深吸气,伏地拜道。
“你既知不该,为何又要屡屡犯禁?”
雁儿双手贴在幽凉的青砖上,字字句句,如磬如鼓,敲打着她。凄惶之色一瞬即逝。她抬起头,缓缓话道:“因为奴听说长安春景甚美,可奴从未见过。”
程靖寒起身,来到她身前。良久的沉默后,雁儿鼓足勇气瞥眼看了他,却见他一脸黯然。
他的默然让她的心揪痛不已。她再度伏倒,头触地:“请殿下责罚。”
程靖寒凝眸俯视着她,随口接道:“私自出府,是何罪?”
“当杖五十。”雁儿斩钉截铁。她心中已有打算,无论如何,她定不能被程靖寒亲手责罚,否则今日事端恐是瞒不住了。
程靖寒听罢,竟是一愣。
“你既说了,来人——”阿坚唯唯入内,“去准备春凳、板子。”
小苕急得拉住出门的阿坚,迫于对襄王的惧意,终是未能阻止。
雁儿镇定从容地走到春凳边,默默看了片刻,趴了上去。
程靖寒斜眼望去,觉得今日的她乖觉异常。
栗木质地的木杖三尺三寸,油亮坚硬。此杖平日多用来惩戒下人,轻易不动用。执杖的两个小厮犹豫地相看一眼,对着娇小的雁儿,行了个礼。
“娘子,得罪了。”风轻吻上她的脸庞,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双手环抱,暗自安慰自己,不会比牢里的刑杖更为难熬。
那边厢,程靖寒默默点点头,小厮手起杖落,霎时便是一声闷响。
疼。漫天纷乱的思绪都幻化成了一个字。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程靖寒此前真的是手下留情了。她压抑着自己的呼痛声,冷汗溢出,她抖颤着,双手紧紧扒着凳边,不让自己受刑途中滑落倒地。
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席卷而至。板痕已艳过天边晚霞,她禀神听得报数声,竟未过半。
她鬼使神差地觑了襄王一眼,程靖寒端坐在雕木椅上,依旧是那么器宇不凡、神态自若。
她复又低下头,闭上眼,泪打在春凳上,汗水交融着,将水滴折射出一道光来。
“殿下。”小苕终是忍不住,伏地跪求,“求您饶了娘子吧!”
程靖寒淡淡地睨她一眼,话道:“主子没规矩,连带着下人也没有规矩。”
小苕眼眶里泪花闪烁,还欲张口,阿坚跪地将她拉到一边。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殿下说出口的话如若泼出的水,再求只会让事态更糟。
“继续。”程靖寒声音沉静。
“三十!”刻漏缓逝,对受刑的雁儿而言,更为难熬。她想催动真气护体,可脑中的残留神智告诉自己,若是这么做,程靖寒定会察觉。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看似淡然的程靖寒,手指嵌入椅把,几乎要把花梨木捏出凹陷来。
板子有节奏地落下,并未因受刑人的痛楚减弱半分力度。深红板痕遍布,几近泛紫。她抽着气,竭力保持着呼吸的频率,不愿让自己狼狈地哭叫出声。
五十板打完,她浑身脱力,趴在凳上缓着气。
程靖寒走至她身侧,见她衣衫凌乱,脸上糊着汗,战栗的手仍是抠着春凳,身上板痕交叠,淤紫高肿。
“何至于此。”他今日原不欲杖她,他说过自己以诚相待,他亦望她能以真心回应。而责打并无法使她真正诚服。
想到此处,他心中低叹,终究是不忍心。他躬身半蹲掣起她双臂,将她打横抱入了内殿。
“给媵人备套干净的衣裙来。”雁儿卧趴在榻上,程靖寒言语间便要去解她的腰扣。本是头昏脑沉的雁儿顿然清醒,伸手欲制止。
当红痕露出时,雁儿便知为时已晚。适逢此时,程靖寒的手被她轻轻拢住。
程靖寒一怔,挣开她的手,数道零星印痕映入眼帘。
他的手滞在了空中,眼中泛红,眼珠死死地定在她的身上。他似是想到什么,登时不管不顾地将她翻转过来。雁儿的伤口压到被面,她吃痛,却狠咬着唇不敢出声。
程靖寒看着道道鲜红指痕,赫然在目,显见是近期所致。若非两相情浓,怎会有如此斑斑爱痕?
各种情绪如浪潮翻滚,喷涌冲击着他的心,他不敢也不愿相信他眼前所见。他胸脯起伏着,手难以自抑地震颤不止。
雁儿见他如此,心戚戚然。
“殿下,媵人的衣服……”小苕进了内殿,惊见雁儿上身几乎不着寸缕,红了脸。
“是谁?”他完全没有理会小苕,凄冷的目光只盯着她。
雁儿的手搅在一起,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好,很好。”程靖寒突然笑了,他微颤的手抚上雁儿姣好的脸庞,眼中难掩失望之色。
“来人!”他霍然起身。阿坚忙不迭地跑了进来,雁儿迅速裹了衣。
“拖出去,继续打!”
房中之人除了雁儿,皆是目瞪口呆。
“还愣着做什么!”满腔忿恨无处宣泄,他猛起一脚,踢翻床畔三足面盆架,铜盆砸到青砖地上,铮然作声。余音回荡在殿中,让人心旌震荡。
本准备抬凳撤离的仆从听罢,又将春凳摆回原处。
只着单衣的雁儿被拖回了春凳之上。举杖的小厮看着那紫涨处,面露难色,一时没有下手。
“还等什么?打!”他怒喝着,两人吓得一个哆嗦。
小厮狠狠心举杖而下,新旧板痕,重重叠叠,一时肿涨到极处,犹如熟透的葡萄。再多一板,便要皮破溢汁。她多么希望时间停在这刻,板子不再下落。
却是痴人说梦。下一板依旧牢牢地噬咬着她。板痕裂开,终破皮流汁。栗木杖上染了血迹。
随着板子数量的增加,血迹演变成血斑,斜阳下染血的木杖,凄艳耀目。
板子声声落下,似是永无止境。雁儿抿唇咬牙,轻声呜咽,这原是她该受的,她又有何颜面痛吟?盈了满眶的泪,断断续续如雨珠,于阶前凳下打湿一圈。
程靖寒始终未有喊停。小厮浸了满背的汗,手竟也抖瑟起来。
“殿下……”小厮再难下手,探问的目光转向程靖寒。
“你们也想挨打吗?继续!”他咬牙恨声道。
他攥拳的手从指间渗出血,他浑然未觉。
鲜血顺着伤处滴到春凳上,又滴到地上。温热的触感似是让雁儿麻木的身子有了感知。撕扯的疼痛让她咬破了玉指,血沿着唇角流下,也许这样,便不会那么痛了。
若是这么死了,也不失是个好归宿罢。她想着,竟是笑了。她默默闭上眼,泪“啪嗒”打在木凳上。
“殿下——”小苕声泪俱下,膝行扯住他玄青袍角,“不能再打了。再打娘子就要没命了。”
“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程靖寒嘴角冷冽。
黄昏余晖照在院中,却有寒意窜上心头。
“那么让小苕替娘子死。”小苕松了手,冲上去伏在雁儿身上。
“放肆!”程靖寒怒气大炽。
“殿下。”阿坚亦是跪下求道,“您处置媵人事小,可若是真打死了,对王府、对殿下影响不好……”
院中寂寂,唯有黄鹂婉转啼鸣。
程靖寒沉沉的靴声渐近,他俯身直视满头湿汗的雁儿,复又问道:“是谁?”
他心想着若她是被人所欺,他必不会放过那贼人。即便是胡编乱造,但凡她能自圆其说,他愿意自欺欺人。
只要她开口。
她惨白沾血的唇嗫嚅着。程靖寒怀了一丝希冀,耐心地等她吐口,却终是没能听到一个字。
心一点点地沉落。他陡然直身,眼神寒凉,一字一句吩咐道:“拖下去,关起来。”
“殿下……”扶着春凳的小苕面色煞白,还欲再求,被阿坚死死拽住。
程靖寒冷冷地乜了她一眼,越过刑凳,离开了秋溟居。阿坚不敢多留,临走时止不住地回眼张望,将满眼的担忧写了个彻底。
脚步声散,仆从见她伤势沉重,并未立时上来拖人。
小苕泪眼婆娑,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会去求情的,你要撑住啊!”
雁儿轻轻摇摇头,放开她的手:“不要去。”
“那怎么行!”她用衣袖抹了泪,抽噎不止。
“答应我,不要去。”她拼力加重了语气。
小苕终是挂着泪点头。
雁儿见状,松了口气。她欲伸出手揉揉小苕的脸庞。
残阳似血,满院春花烂漫,泛着霞光。
“对不起,我食言了……没能……给你……买辅兴坊的胡麻饼。”眼前的场景倏而朦胧,手臂软软垂落。失去意识前,她分明看到小苕脸颊的泪珠,是那样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