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婷说:“那您对我们村是相当熟悉了,您分析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我们柳村这么贫穷。”
村长说:“我们柳村啊,天时还是不错的,很少旱也很少涝,可是地利不行啊,我们这大部分是黄砂土,这地一亩打不出多少粮食,靠北山南面的地好一些,可以种些稻子和玉米,所以我们村没搞土地承包,好地大家抢,坏地都不要,村里也没有办法呀!要想粮食增产就得改良土壤,可改良土壤需要资金,再说也不是三年五载就能改完的。”
周婷觉得村长的话很有道理,她想了想又说:“咱也不能把眼光盯在粮食上呀!还可以搞些副业呀!”
村长说:“小周啊,这事儿大伙儿也都琢磨过,你看我们这北山,可以种好多果树啊,还有好多山菜,都是绿色的,可是运不出去呀!都说要想富先修路,你来的时候也看到了,我们柳村到最近的公路也有二十多里,全是黄土路;村里拿不出钱来,乡财政答应给拨一部分,剩下的要靠村民自己集资,我们这个村,谁家能拿出钱来呀!”
望着当家人为难的表情周婷很是同情,她说:“村长,您别上火,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过两天去咨询一下,看看农行能不能给我们贷款。一定要修这条路。柳村会有希望的。”
村长感激地说:“小周真是个好姑娘啊!”
“她也是个好姑娘吧?”周婷问。
“谁呀?”村长不解地反问道。
“她呀!”周婷用手指了一下墓碑。
老村长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痛苦,他磕了磕烟灰然后长叹一口气说:“想起这姑娘我心里就难受啊,他们刚来插队的时候,头一年过春节,可每人的工分才合十几块钱,村里借给每个孩子三十块钱让他们回城过年,告诉他们正月十五前回来准备春耕;李冉霞是最早回来的,可具体是哪天回来的谁也说不清,孙冬是正月十四回来的,她推开青年点的门就大叫起来,李冉霞横躺在南炕上,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县公安局来了两个同志,检查完说是自杀;我们谁也不敢相信,挺活泼的一个姑娘怎么会寻短见。”
周婷问:“她家人知道吗?”
村长说:"她是上海人,当时村里给她家拍了电报,可是她家没有来人,也没有回音,后来听说她父母都是**,被下放到江西蹲牛棚,没有收到电报;乡亲们就把这姑娘葬在了这北山脚下,李木匠给她做了这墓碑;一晃十七年了,我觉得就像昨天的事儿似的,想想就难过啊,我这个当村长的没照顾好她,对不起孩子的父母啊!"
周婷见村长十分难过就安慰他说:“柳村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也别太自责了,”她接着又问。“她家人一直没有来看过她吗?”
村长说:“十几年以后她父母平反了,从牛棚出来才知道这事儿,夫妻俩来到这墓前,她妈当时就哭昏过去了。哎!那场面,撕心裂肺啊!”
周婷呆呆地望着墓碑,那墓碑好象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姑娘,她满脸悲伤像是要和自己说什么。很久,周婷才定下神来说:“村长,我有个事儿不明白,她既然知道父母已经下放了,她回上海过年投奔谁呀?上海还有别的亲人吗?”
村长想了想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她大概是去投奔她男朋友吧。”
周婷问:“她当时已经处对象了是么?据说现场还有她对象给她的信是么?”
村长说:“信到是有一封,不过信的内容我没看到,她的男朋友叫齐兵,小伙长得到是挺帅气的,他根红苗正,父亲好象是造反派的头头;齐兵和李冉霞是同时插队来我们村的,可齐兵来了不到两个月就被城里一纸调令调回城了,以后他们就经常通信,来信是寄到村革命委员会的,我还给李冉霞送过几回呢。”
周婷思索一会儿说:“那就是说,齐兵根红苗正,而李冉霞的家庭是黑五类,或者是齐兵家人反对或者是齐兵考虑到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提出和李冉霞分手,李冉霞经不住这种打击就自杀了,是么?”
村长点点头说:“大概是这个原因。”
周婷又问:“凭您对李冉霞的了解,您觉得她是那种很内向,遇事儿想不开的人么?”
村长说:“要说那姑娘到是个很活泼的人,平时喜欢唱歌,但内心的事儿谁也猜不准啊,她临下葬前,李木匠的老伴给她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后来,她对我说这姑娘起码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我告诉她这事儿不要往外说,人已经死了,就为她保个名节呗。小周啊,十七年了,我还是头一次说这个事儿呢。”
周婷沉思了很久才说:“村长,麻烦您给那鬼屋拉上电灯,我大概还要住上一个多月,想和乡亲们多交流交流,大家想办法,让柳村早一天富起来,另外我对当年知青的生活也很感兴趣,我过两天去县农行咨询贷款的事儿,顺便找找原来县知青办的负责人,看看还有没有当年知青的档案材料。”
村长愣了一下说:“知青办早就撤消了,谁知道还能不能查到呀!小周怎么对这事儿感兴趣呀?”
周婷笑笑说:“我现在的年龄和当年的知青一样大,我想更多地了解一些那一代青年的青春岁月,还有,我很同情这个李冉霞,想找找和她一起插队来这儿的知青,然后写本书,算是告慰她吧!”
村长再次愣了一下说:“小周还要为她写书呀?”
“是啊!”周婷答道:“我和李冉霞也算是有缘啊,因为我现在就住在鬼屋。”
柳村长说:“你要写这些知青的书,好啊!需要了解什么你就来找我。我现在要到山那边转转,那边还有几十亩玉米地。”
说完他告别周婷,绕过坟丘向山那边走去。周婷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淹没在杂草丛中。
周婷看太阳已经快转到正南了,估计时间已近中午,她转身向村中走去,大约走了二十几米,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只破旧的农胶鞋,那鞋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让她一阵恶心。顺着倒伏的杂草寻找,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隆隆的酣声,周婷小心地走过去,首先闻到的是股刺鼻的酒气,接着便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仰躺在那里,他光着膀子,赤着一只脚,睡得跟死过去一般,周婷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叫什么丑蛋的爹爹。她捂着鼻子把那只破胶鞋扔在他身上,那男人动了一下翻个身又继续睡去,周婷抓起鞋又在他肩上重重地打了两下,那男人睁开眼睛看到周婷,突然他猛地坐起来张开脏兮兮的双臂向周婷搂过来,周婷照他胸脯打了一拳,他又躺在了地上,很快他又一个急翻身坐起来再次张开双臂,周婷又是一拳,这次他没有急于爬起来而是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周婷蹲在他身边厉声问:“说,你怎么睡在这儿,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丑蛋爹闭上眼睛说:“我儿子开学没有学费,我找邻村的亲戚去借,谁也不借我,我心烦就喝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在这儿了。”
周婷说:“你整天喝大酒,谁有钱愿意借给你!七尺高的汉子连儿子的学费都挣不来,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男人慢慢坐起来低着头说:“我是没用啊!”
周婷看着他蓬乱的头发已经掺杂了少许白发,也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周婷问:“你要是不dubo,日子能这么穷吗?”
丑蛋爹的酒似乎醒了不少,他说:“我爸妈走得早,开始我哥管我,后来嫂子过门了,他们就很少管我了,我就学会了dubo。”说完他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坟丘说:“那碑就是我哥做的。”
周婷问:“你哥就是李木匠?”
丑蛋爹点点头说:“是,我们家就哥俩,以前大家都叫我李二,后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大家都说那孩子长得丑,把我们孩子叫丑蛋,把我叫丑蛋爹,活到这份上,我连个人名都没人叫了,还有啥意思!”
周婷听了,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钱夹数出一佰元递给他说:“给你!”
那男人抬起头半张着嘴愣愣地坐在地上,他并没有伸手去接。周婷俯下身把钱塞到他手上轻声说:“李二哥,你拿着吧,孩子总要上学的。”
“哇!”的一声,李二哥放声痛哭,这些年,有谁叫过他一声哥哥,有谁给过他一分钱。他哭着翻身跪在地上要给周婷叩头,周婷连忙制止他说:“李二哥不要这样,会折我寿的!”
周婷走了,李二并没有跟回来。她转身向后又看了一眼,李二仍旧跪在杂草丛中。
三
周婷坐在公交车里,透过车窗她看到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了,窗外像被扣在一口大黑锅里。一道道闪电不时划破天空,借着刺眼的光,她才能看到一闪而过的树和远处的山影。她没有带雨具,从县农行出来再到县政府用了很多时间,她险些没能赶上这末班车。她在县政府给柳村长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晚八点左右能到车站,不知道村里能不能来人接自己。
车在泥泞的黄泥路上摇晃着前行,雨不但没有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到站了,在这站下车的只有周婷一个人。她一下车,立即遭到豆大雨点的无情抽打,打得她又冷又疼;脚下的黄泥土粘粘的,她往前迈了一步,脚迈出去了鞋却留在了原处,她的脚陷进了泥里,感到又凉又滑,整个身子向前倾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摇晃几下总算保持住了平衡。
这时,身后有个男人将她拦腰抱住并重重地把她摔倒在地,她爬起来想给他一脚,跆拳道高手在这泥泞的黄土里却毫无用武之地,那男人把她压在身下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她喘不过气来,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从后面抬起双腿勾住那人的脖子向后猛蹬,那人被蹬倒在地但很快又爬起来,一道电光闪过,周婷看到那人手举一把铮亮的尖刀向自己的喉咙刺来,她本能地把头偏向一侧,尖刀落下来,她感到右肩一阵刺痛,尖刀又一次刺过来,周婷用右手抓住那人的手腕,终归力不及敌,再加上肩膀已经受伤,眼看着刀尖正一点点地逼近喉咙。
正在这时,又一个男人冲过来从那人身后抱住他把他重重地摔出很远,凶手就势滚下路边的坡道,然后慌忙爬起来钻进黑夜的树林里;后来的男人见已经无法追赶上凶手便返回公路上,他见周婷还躺在原处,就用胳膊垫起周婷的头小声问:“周婷,你怎么样?”
周婷嘴动了一下,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是……”
那男人说:“我是你李二哥,对不起,我来晚了。”
周婷“哦”了一声便昏倒在他的怀里。
雨还在不停地下,李二抱着周婷坐在泥地上,他焦急万分,完全不知所措。这时前面过来一辆驴车,车上有两个人打着手电高喊着:“到了,在这儿,在这儿!”
李二对他们大声说:“不好啦,小周被人扎伤了!”
其中一个男人说:“赶紧抱上车去县医院呀!”
另一个男人说:“不行!到县医院四十多里地,这雨天、这泥路、这破驴车要走到什么时候呀!赶紧拦车!”
“对!”另一个男人应了一声,俩人立即跳下驴车跑到马路中央,其中一个人高举手电筒示意车辆停车。很快,一辆小型货车停了下来,持手电筒的男人哀求说:“师傅,我们一个女孩受伤了,麻烦你给送到县医院吧!”
那司机说:“赶快上车!”
李二抱着周婷先上了车,拿手电的男人紧跟着也上了车,另一个人赶驴车回村报信。
车载着周婷向县医院疾驶而去。
周婷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她睁开眼睛感到所看到的一切都很模糊,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周围的景物就清晰了一些。
“你可醒啦!”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很小,似乎说话的人离她很远,她把头偏向外侧,看到柳村长正坐在床边;她想用手撑床坐起来,却感到右肩一阵剧痛又重躺下来。
她轻轻地问了声:“村长,我这是在哪呀?”
柳茂盛回答说:“你在医院呀!你失血过多而且还发高烧,已经昏迷一宿了,车把式回村找我说你出事儿了,我赶到医院,你已经做完手术了,你还算命大呀!刀扎进肉里没伤着动脉,缝了几针没什么危险。”
周婷点点头,她回忆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说:“要不是李二哥救我,我现在就该躺在太平房了。”
“你二哥?”柳茂盛先是愣一下然后接着说:“你说的是丑蛋爹吧,是啊,这次多亏他了,没想到,他干了件有血性的爷们事儿。小周,你看清行凶的人了吗?”
周婷摇摇头说:“没有,下着倾盆大雨,他从后面袭击我,我没看清这个人。”
柳茂盛想了想问:“小周,你分析那人想干什么?”
周婷冷冷地说:“不用分析我也知道,劫财。”
柳村长说:“好象有道理,以前也发生过这事儿,专劫看上去有钱的外地人,可这家伙是图财又害命啊!”
周婷说:“不想他了,想也没用,没有任何线索,也抓不到凶手,算我拣条命吧!”
村长说:“是啊!”然后他转个话题问:“你到县里的事儿怎么样了?”
周婷笑笑说:“真的,差点把正事儿忘了,关于修路的事儿县里早就做过工程预算,如果县政府担保,农行可以给我们贷一部分款,村里还需要自己解决一部分才行。”
“嗯,”村长点点头说。“一两天我开个村民大会动员一下,看看能集资上来多少,对了小周,你来电话说找到知青办的人了?”
周婷长叹了口气遗憾地说:“知青办早就撤消了,当年的负责人早就退休了,就找到一个当时的副主任,他说有关知青的材料早就没有了;白跑一趟。”
柳茂盛直起腰来说:“不用急,咱村很多人都了解他们,你伤好了再慢慢采访吧,这样吧,你还要住几天院,我先回村,下午让你婶给你炖只鸡补补。”
周婷说:“不用,已经够麻烦您了。”
村长走了,周婷掀开被子,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穿的是医院的蓝白条的衣裤。她忍着痛扭过身子向病床下张望着。
“你不要随便动!”随着话音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轻轻走进来,她把手里的医用托盘放到周婷的床头桌上然后拿起一只体温计说:“该量体温了。”
周婷乖乖地躺下,顺从地让她把体温计放到腋下;女护士忽闪一下漂亮的眼睛问:“你刚才要干什么?”
周婷说:“找样东西,我的东西原来放在胸衣里的。”
“你等一下。”小护士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她拿着一个塑料袋回来了,她把塑料袋在周婷眼前晃了晃问:“是这个吗?”
周婷接过来,见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才放心地长嘘了一口气。小护士取出体温计,仔细看了一下后在记录簿上做了记录。周婷对她笑笑说:“谢谢你,要是不忙你陪我坐会儿好吗?”
小护士说:“可以,反正一会儿我也要交班了,昨晚你来的时候,前胸全是血,身上全是泥,因为要给你清洗伤口必须剪开你的胸衣,我们就看到了这个塑料袋,我本来想送到你病房里或者交给护理你的人,但一想,藏在胸衣里的东西一定是女孩的秘密,我必须好好保管,只能交还你本人。”
周婷听了十分感激,她愈发喜欢眼前这个小护士,她冲她说:“谢谢你小妹妹,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啊,你不仅漂亮而且聪明!”
听了周婷的赞美,小护士自是喜滋滋的,她笑着对周婷说:“好了,我要准备交班了,有什么事儿就对我说。”说完她脚步轻盈地离开了病房。
快到下午两点了,柳婶来了。她抱了一只砂锅,砂锅外还裹了两条毛巾,她把砂锅放到病床桌上说:“这是我给你熬的鸡汤,道远,我怕它凉了。”柳婶弯下腰心疼地把脸贴到周婷的前额上,说:“孩子还在发烧啊!谁这么损,让你受这份罪呀!”
周婷感到她的脸热热的,传递给自己母爱的温度。她小声安慰说:“婶,您别难过,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对,有后福!”柳婶掀开锅盖,先舀出一小碗,她用汤匙盛了一匙说:“来,我喂你,还热着呢。”
周婷乖乖地喝了一口连忙点头说:“好喝!”
柳婶高兴地说:“那就多喝。”
喝了一小碗后周婷说:“婶,我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