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为了省点房租,张明住到了郊外的同学家里。在B市找了一份工作。
这天,老板让张明加班。收工之后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张明赶紧往地铁站赶,因为地铁的末班车是零点整,错过了时间,他就回不了同学家了。
到了地铁站,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了,一班地铁刚刚开走,站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张明上了趟厕所,出来的时候,末班地铁刚好停在站台上。车门一开,张明走了进去。车上一个人都没有,张明找个座位坐下,闭上眼睛打起了盹。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地铁开了起来,轰隆轰隆的,速度好像很快,该停的站没有停,语音报站系统也关闭了。张明没想那么多,反正他是到终点站的,中间停不停,报不报站与他无关。
睡了一会儿,张明睁开了眼睛,这一睁眼,张明吓了一跳。他刚上车的时候,车上一个人都没有,开车之后,他也没觉得有人上车。而现在,车上挤满了人,年轻人站着,老年人坐着,井然有序。只是,那些人的服装全都是古装,花花绿绿,各式各样。张明想,自己大概和哪个刚散场的京剧团演员坐到一块了。
正想着,一个穿着华贵的老太太向他走了过来。老太太跟张明客气了一番,坐下了,微笑着问:“年轻人,你这是到哪去呀?”张明说:“我到同学家里,终点站下。”老太太说:“我也到终点站,你下车的时候叫我一下,我有点累,先歇会儿。”张明点头,说:“好,到时候我叫您。”
地铁继续向前行驶着,张明看看表,觉得到达终点站还有段时间,就抓着吊环闭目养神。等他再睁眼睛的时候,地铁已经开始减速了,而车上也只剩下他和那个老太太了。张明心说怪事,车没有停,车上的人怎么下去的?难道自己刚才真睡着了,停车自己没有感觉?张明拍拍脑袋,叫醒了老太太。
地铁停下,车门打开,张明扶着老太太下了车。老太太冲张明点头微笑:“小伙子,我没事儿,你不用扶我。”说完,就大步流星走了起来,张明赶紧加快脚步在后边跟着,怕老太太脚下不稳摔倒。
出了地铁站,老太太问张明:“年轻人,你离家里还有多远?”张明叹口气,说:“还远着呢,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家就得两点了,早上五点我还要起来,睡不了几个小时了。”老太太说:“要不你到我家里住吧,我家里空房子很多。”张明苦笑:“大娘,我没那么多钱,租不起您的房子呀。”老太太笑了:“我又不是租房的,你有钱就给,没钱就算了。”张明见老太太态度诚恳,就答应了。
老太太家离地铁站很近,走了几分钟就到了。张明一看,这是一片深宅大院,数不清有多少间房子。只是院子里灯光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老太太把张明领进一间点着好几支大蜡烛的屋子,让张明坐下休息。张明四下打量,见屋子里摆设讲究,全都是古老的红木家具,家具上摆的古董瓷器也非常漂亮,如果是真的,能值老鼻子钱呢。老太太一指一张大床,说:“今天你就睡在这里,一会儿我让丫环把洗脚水给你打来。”张明赶紧站起来,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说:“大娘,这钱您拿去,就当房钱吧。”老太太看看张明手里的钱,笑了:“你这是什么钱呢?以为我是死人呢?”张明一愣,看看手里的钱,没有问题呀,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想解释解释,老太太走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小丫环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这小丫环长得漂亮,把洗脚水往地上一放就要给张明脱鞋。张明赶紧拦住:“算了,小姐,我自己来吧,你出去吧。”小丫环闪着大眼睛看了张明一会儿,噗哧一乐,走了。
张明洗完脚之后倒头便睡。半梦半醒时,他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在动,睁眼一看,那个小丫环正光着膀子往他被子里钻。张明赶紧坐起来:“小姐,你想干什么?我可不怎么喜欢这个,你赶紧走,要不我走。”小丫环看看他,微微一笑,披上衣服出去了。
天还没亮,老太太就在门外喊上了:“年轻人,该起了,地铁首班车快要发了,我们走吧。”张明起身出门,跟着老太太出了院子。张明一边往地铁站走,一边问老太太为什么起这么早。老太太说,这些日子,她都在急着办一件事情,所以早上赶首班地铁走,晚上赶末班地铁回。张明问老太太去办什么事情,老太太不说。
进了地铁站,张明和老太太上了首班地铁。首班地铁和末班地铁一样,也是从始发站直达终点站。这次,张明一路上都没有睡,他看得清楚,坐地铁的人还是穿着各个朝代的衣服,一个个表情冷峻,谁也不说话。地铁一路都没有停,可地铁里的人却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上来下去的。张明心里有些发毛,问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儿。老太太小声说:“年轻人,坐你的车吧,现在怪事还少吗?能管的管,管不了装看不见。”张明一想也是,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一连好几天,张明坐末班地铁时总是碰上老太太,老太太总是热情地把他请到家里去住。张明说老是白住老太太的房不好意思,以后他还是到同学家里住。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住吧,反正也住不了几天了,不瞒你说,我的家马上就要拆了,几百口子人就要无家可归了,哎,两千年的房子了,说拆就拆,上哪说理去?”张明一听,也很生气,说两千年的房子属于古建筑,不能说拆就拆,他要到网上发起讨论,让拆迁部门改变拆迁计划。老太太一听,挺高兴:“你去说管用吗?”张明说:“网上的言论是很厉害的,如果网民都反对拆这地方,这地方没准就拆不了。”老太太说:“那好,你去说吧,如果真不拆了,我好好谢谢你。”
张明说干就干,每天晚上连觉都不睡了,到网上论坛说老太太房子的事儿。他的帖子一发出去,马上有许多网友跟帖,都反对拆老太太的房子。张明心说有戏,照这样讨论下去,早晚有一天有关部门会引起注意。
谁知没过几天,老太太就满脸阴沉地来找张明了。说她家的房子还是要拆了,谁说都不管用了。前些日子她一直在找她的一个当大官的亲戚,想让她的亲戚帮忙,可她亲戚的房子也要拆,自身都难保,哪还管得了她?最后,老太太拿出一对小玉马,说:“年轻人,你为我的事没少费心,虽然没起什么作用,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这对小玉马是我家传之物,我送给你一只,如果有一天,你在什么地方看到另一只,就如同看到了我,你可以把小玉马卖了换一套房子,我们做个好邻居。”张明看得出来,那小玉马是上等玉料所雕,晶莹剔透,一定很值钱。张明不好意思要,老太太执意要给,张明只好先收下。老太太让张明以后不要再到她家来,因为明天她家就不存在了。
接下来的日子,张明因为不再加班,再也没坐过地铁末班车。可他跟同学说起坐地铁首班和末班车的事时,同学两眼瞪得老大:“老兄,你真坐过地铁首班和末班车?不会吧,据我所知,那两趟车都是放空车,从不让乘客上车的,这规矩从一列地铁神秘失踪后就一直沿袭,到现在都十多年了。”张明大吃一惊,地铁首班和末班车都是放空车,那我是怎么上去的?车上的人又是什么人呢?
那天,张明坐地铁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地铁终点站不远处的一座汉墓群在盖楼房打地基的时候被发掘出来,从里面出土了大量文物。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口棺材里的一个贵夫人已经死了两千年了,可尸体还和刚死的一样,红光满面,头发乌黑,身上的肌肉还都有弹性呢!那贵夫人怀里抱着一只价值连城的小玉马,史书上说,那是汉高祖刘邦的御赐之物,本应是一对,可专家找遍了墓群也没发现另一只。张明听得头皮有点发紧,问那小玉马现在何处,那人说正在博物馆展出。
张明去了博物馆,果然看到了那只小玉马,还有一只发簪。而那只发簪正是老太太头上插的,他记得很清楚。张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跑到荒郊野外大哭了一场,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还所有无家可归者一个安静的家。
“吃在扬州,死在柳州”,意思说扬州是人们吃喝玩乐的地方,柳州则是人们死后的好归宿,因为柳州的棺材闻名天下。
清朝时,“苏记寿材铺”在柳州极有名气,掌柜苏迈进经营的多是上等棺材,其中不乏极品。苏迈进有个叫苏步烟的女儿,长得肤滑脂凝眉目生情,是当时的美人儿,只因为家里做的是卖棺材的晦气生意,大富大贵的人家不愿意上门提亲,而那些小户人家苏迈进又看不上,眼睁睁把苏步烟耽误到了25岁还没有婆家。
那年,苏步烟出城到姑姑家走亲戚,回来时天已傍晚,当她坐着轻便马车走到城郊一座大宅院的门口时,突然无缘无故地断了轮轴。车夫正在束手无策,大宅院的两扇朱漆大门沉重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衣着华贵的美妇人,问明情况后,邀请苏步烟进里面坐坐,等车夫回家另换了马车再走。苏步烟看除此一座宅子外,前后再没有人家,那美妇人又温婉和善,就让车夫回家换车,她跟美妇人走进了大宅院里。
大宅院里的房舍很气派,廊回柱立的,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美妇人请苏步烟进入客厅坐下,客厅内银灯高掌,一片金碧辉煌。苏步烟心里疑惑,想不起柳州谁家的府邸会这样奢华。
美妇人笑说:“我有个侄儿很是倾慕苏姑娘,他现在这里,苏姑娘不妨见见。”苏步烟听她说得突兀,很是奇怪,“夫人认得我吗?你侄儿又是谁?”美妇人大声向门外说:“阿紫,你的意中人在这儿,怎么倒不敢进来了?”她这话让苏步娴脸红,好奇地想看看阿紫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见门外慢慢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穿着一件乌紫发亮的华贵袍子,眉眼俊朗,神态轩昂。初初一眼,苏步烟便觉怦怦心跳。乌衣人进来后,向苏步烟深深一揖,“在下乌阿紫,对苏姑娘渴慕已久。”苏步烟的两颊越发桃花般绯红起来,顾盼左右而不语。一旁的美妇人适时笑说:“真是慢待了苏姑娘,坐了这么久也没有奉上茶点,我去叫下人拿上来。”说完走出去再不回来。
客厅里就剩下了乌衣人阿紫和苏步烟。苏步烟忍不住问阿紫:“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阿紫说:“苏姑娘的美貌整个柳州城都是知道的。”苏步烟更是含羞,“外人谬传妄议罢了。公子府上是哪一家?这儿又是谁家宅邸?”阿紫说:“我家姓乌,这里是我姑姑家,姓王,姑夫在世时曾做过尚书。”接着,两人又说到了琴棋书画,阿紫那典雅的贵胄气质,让苏步烟渐感心意迷陷。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拍门声,原来车夫另换了马车来接苏步烟了。阿紫的姑姑出来送苏步烟,笑说:“苏姑娘要是对我这个侄儿有意,就请在家静等媒人上门提亲。”苏步烟红着脸笑而不答。临出府门时,阿紫向苏步烟深施一礼,“万望苏姑娘不弃。”
苏步烟回家后,没有将遇到阿紫的事告诉父亲,只是在心里热切地盼望着阿紫遣媒上门提亲。
一天,柳州城的富户江培基请媒人来苏家提亲了。江培基40多岁,丧了正头妻子,想娶个填房。苏步烟听后,大是愤恨,一口回绝说:“除非这世上的男子都死绝了,我才嫁姓江的!”也难怪苏步烟生气,那江培基除了有钱,相貌实在不堪一提,心气高傲的苏步烟哪里看得上。苏迈进生苏步烟的气,“江家是柳州的富户,你过去就是当家的大娘子,这么好的条件你看不上,难道另有王孙公子看上了你?”苏步烟赌气说:“父亲只管等着,有个乌家的,不日就会上门提亲,和王孙公子也没有什么差别的。”苏迈进疑惑地问:“这柳州城内哪有什么姓乌的大富大贵人家?”苏步烟不容置疑地说:“来了父亲就知道了。”苏迈进将信将疑,“那就给你10天时间,乌家不来,一准和江家订婚!”
10天过去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姓乌的人家上门提亲,倒是有一家上门订购棺材的,“苏记寿材铺”里那口最上等的棺材被人用3000两银子出手阔绰地订走了,并说好3天后来抬走。那口棺材是苏迈进两年前用最好的阴沉木倾力打造出来的,因为过于昂贵,一直停置在“苏记寿材铺”里。
苏迈进责问苏步烟:“你不是说乌家的人会上门提亲吗?如今连两年卖不出去的棺材都卖掉了,你还以为自己奇货可居?只能人老珠黄,越发嫁不出去!”苏步烟无言以对,既疑心阿紫反悔,又疑心阿紫不来另有原因,患得患失地寻思了半天,决定丢开羞涩矜持,亲自去问个明白。
苏步烟悄悄离家,独自出了柳州城,来到上次经过的荒郊,只见荒草遍布,哪有什么宅邸人家。苏步烟疑心记错了地方,转向别处走去,过了一片松林,眼前突然现出一座大宅院,看看似曾相识,只是厚重的朱漆大门两侧,与众不同地分立着两匹高大雄俊的石马,门楣上写着:王府。苏步烟心想:“果然是我记错了地方,原来在这儿,那晚上怎么就没注意到大门两边立有石马呢?”奇怪的是王府大门紧闭,侧耳听听,内里寂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苏步烟在那府邸前徘徊踌躇,既羞怯于上前叩门,又不甘心就此回去,直到日薄西山、夜色朦胧,还在举棋不定。苏步烟正进退两难之际,忽听身后有马蹄声,回头看去,竟是阿紫骑马过来。苏步烟喜怨交加,一咬牙跑出去拦住阿紫的马说:“君子无戏言,你不是说要到我家提亲吗?害我白白等了你这么些天,受了我父亲不少奚落。”阿紫看是苏步烟,高兴地说:“苏姑娘怎么在这儿?我一直想再次看到你,今儿真是天遂人愿。”接着又有些诧异地说,“我姑姑已经派媒人去过你家了,难道你父亲没有告诉你?我姑姑这段日子走亲戚去了,我每天过来帮她看守宅院,不过她明天就回来了。”苏步烟一怔,“父亲怎么没告诉我?”阿紫信誓旦旦地说:“明儿我就把彩礼送过去。”苏步烟仍然有点不放心,“明儿公子家的彩礼不到,我可就嫁入江家了。天色已暗,我也讨得了公子的口实,请公子用马送我回去,免得再晚些我父亲生疑。”
阿紫把苏步烟扶持马上,他在前面牵马徐行。马背上的苏步烟看着前面轩昂稳沉的阿紫,芳心大动。阿紫突然说:‘阿紫姓乌,姑娘姓苏,伐木若何,赶造吉屋。’姑娘记住了,如果有人唱起这四句,那就是我来迎娶姑娘了。”苏步烟虽然觉得这话有些怪异,还是牢牢记在了心上。
苏迈进那天不见了苏步烟,家里又没有一个知道她的去向,不由怀疑是不是跟人离家私奔了。一家人正乱着,黄昏时,苏步烟突然被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尊贵的乌衣人用马送了回来,然后乌衣人一言不发地走了。苏迈进惊疑地问苏步烟乌衣人是谁,苏步烟说:“他就是姓乌的,姑夫姓王,当过尚书。”苏迈进沉下脸子,“我早打听过了,这柳州城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姓乌的人家,更没有姓王的尚书,准是你和人有了私情,我决不许你做出什么有损苏家名誉的丑事!我已经答应了江家,他们明天就来下聘礼。”
第二天上午,江家整整齐齐抬着一二十盒东西送彩礼来了,花红柳绿地摆了苏家一屋子,喜欢得苏迈进都合不拢嘴了。苏步烟心急火燎地等阿紫的聘礼,直到太阳斜得不能再斜、地上的人影拉到最长时,门外突然热闹起来,心渐趋死的苏步烟一下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去看。门外送聘礼的队伍排满了一条街,银树金花珊瑚珍珠,各样奇异的宝玩,看得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那排场直逼帝王下聘。
队伍在苏家的门口停下来,苏迈进呆看着眼前的盛大排场,糊涂自己哪时攀附了这么一门富贵冲天的亲家。领头的轿子内下来一位美妇人,笑向苏迈进说:“苏亲家,我是阿紫的姑姑,这物事排场,你要是满意,我们明天就行大娶之礼。”苏迈进在这贵气逼人的美妇人面前,不及细想,只会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第三天,苏家忙乱着出嫁闺女,亲朋络绎不绝地前来贺喜,都不知道苏步烟嫁进了哪家豪门,正在议论纷纷、猜测不已时,那边“苏记寿材铺”里的伙计跑来告诉苏迈进说:“人家今日来抬乌木寿棺,现在那边等着。”苏迈进很生气地训斥伙计:“不是告诉你今日铺子不开门吗?”伙计委屈地说:“是你跟人家定下的日子,恰好就在今天。”苏迈进想起有这么回事,而且是个大主顾,就说:“让他们绕道抬走吧。”
吉辰到时,乌家声乐仪仗声势浩大地来迎亲了,奇怪的是却不见新娘坐的轿子。大家正在莫名其妙时,却见16个人抬着一口大寿棺停在了苏家的大门口,那寿棺通体乌紫发亮,上面雕龙刻凤,极是华美雄沉,正是“苏记寿材铺”用数千年的阴沉木倾力打造出的极品乌木棺!抬棺的人齐声唱说:“阿紫姓乌,姑娘姓苏,伐木若何?赶造吉屋。”
苏步烟早已梳洗妆扮停当,听到歌声后,遂明艳惊人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时,沉重的鸟木棺不启自开,苏步烟最后看了一眼苏家,从容入棺,棺盖复闭,声乐仪仗拥棺而去,瞬时踪影俱无,众人惊骇失色。
后来有人说,柳州城外有座明朝王尚书坟,相传王尚书的夫人是一乌木精,那个乌阿紫嘛,嘿嘿,应该是“苏记寿材铺”里的那口极品乌木!
美田是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她的丈夫松下则是一名成功的企业家。松下和前妻有一个儿子,叫一郎。虽然是继母,但美田跟一郎相处得很好。
这年夏天,美田带一郎到有明海度假。一郎是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他很快就迷上了冲浪。他兴奋地打电话给他的朋友们,说有明海真是个好去处。
这天早上,一郎吃过早餐,拿起冲浪板,就往海滩走去。美田叫住他,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新毛巾,说:“我的小伙子,如果你的那条擦汗毛巾被哪个女孩子看到,可就惨了哦。”一郎看看自己肩上搭的那条已经开始发灰的毛巾,嘿嘿一笑,接了过来。“早点回来,今天的海浪很好,可别玩过了头。”美田冲着继子的背影,高声嘱咐道。
今天的天气真好,海浪有节奏地一波接着一波,将冲浪的人们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一郎越玩越开心,渐渐把海岸救生员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往大海深处游去。就在一个浪头低下来的时候,海岸救生员通过望远镜,瞥见一截黑灰色的背鳍出现在海中。“鲨鱼!”他用喇叭拼命地大叫起来,海边马上像开了锅一样,人们哭爹喊娘地往岸上逃去。
等人群平静下来,大家发现那个游得最深的男孩不见了。
三天之后,一郎的尸体才被发现,看得出来,他与鲨鱼进行了顽强的搏斗。他的一条腿从胯骨以下,齐刷刷地没有了。
美田伏在继子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松下先生则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不到一郎过世后的第二年夏天,美田竟然奇迹般地怀孕了,兴奋之余,她请了长假去有明海休息。
到了有明海,美田又住进了上次来住的别墅。安置好后,她信步走到了海滩。今天天气阴沉,海边的人不多。美田发现远处海面上有一个冲浪的人,正起劲地在浪头上翻跃。
这个人的技术很不错,跟一郎不相上下。不知为什么,美田这样一想,突然觉得这个海里的人越来越像一郎。“我一定是太累了,开始胡思乱想了。”美田揉揉额头,回到别墅,在靠海的走廊上坐了下来。
那个人还在不知疲倦地跟浪头嬉戏,美田的目光很难从他身上挪开,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全身紧绷的肌肉线条。
天色渐渐暗下来,冲浪的人终于从海里上来,他一边走一边擦干头发,美田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等他走到近旁,美田发现那是个顶多20岁的男孩。他朝美田腼腆地一笑,说:“下午好啊,阿姨,今天刚来吗?”
“是啊。你住在这里吗?”美田指着隔壁的别墅问。
“是的。”男孩点了点头,“有明海的夏天真叫人愉快,哪怕天色不好也很有趣。祝您玩得愉快。”
不过几天,美田就跟自己的邻居熟悉了。对方叫深恭,是个年轻学生。深恭是个安静的年轻人,每天冲完浪后,很少见他出门。
又是一个阴沉的天气,在走廊上休息的美田注意到,深恭很晚才从海里回来,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美田好心地跟他打招呼,提醒他不要太累了。深恭告诉美田,今天的海浪特别好,所以自己不知不觉离开岸边很远,多亏一个男孩提醒,他才发现已经天黑了。
“看得出来,你真是太热爱冲浪了。起初我还怀疑你是专业选手呢。”
“哪里,不瞒阿姨你说,原先我也觉得自己的水平很了不起。但是今天碰到的那个男孩子,才是真正的高手呢,真是叫我无地自容啊,我这个健全人还比不过他呢。”
美田来了兴趣:“这么说,他是……”
“对啊,说起来叫人不敢相信。他只有一条腿。我想,他一定是残疾人专业选手,或许参加过残奥会也说不定。总之,您没有看过他冲浪的样子,用一条腿也站得非常稳,而且动作潇洒……”
深恭还在喋喋不休,美田却已经听不到了,她的脑子里正“嗡嗡”作响。一年前,一郎被发现时的惨状又浮现在眼前,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一旁说:“他一定走得很不甘心。”
美田突然觉得很冷,她裹紧了自己的外套说:“那么,那人长什么样子?”
“我看得不太清楚,不过,他应该跟我差不多的年纪,而且口音不像是有明海人。”
闲聊结束,美田呆呆地坐在回廊上,直到满天星斗才回到屋里。
第二天,美田不辞劳苦地拜访了很多人。杂货店的老板,旅店的服务生,学校的老师,问他们这岛上有没有一个独腿的冲浪手。人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独腿的冲浪手?我从没见过。”
晚上深恭回来时,美田迎上去,问:“我不是故意怀疑你,深恭,可是,我今天几乎问遍了岛上的所有人,他们都没有见过一个独腿的冲浪手。”
“那不可能,”深恭的脸红了,“我今天又看见了他,在大海深处。”
“还有其他人看见吗?”
“没有。别人都没有我到的地方远。那个人提醒我,这里有鲨鱼。”
天哪,美田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她从来不相信鬼神,可是这个在大海深处出现的孩子,不是她的继子一郎又是谁呢?
美田拜托深恭,下次见到独腿冲浪手的时候,请一定转告他,尽快离开这里,回到应该去的地方,为了他,父母已经够伤心的了。
不久,深恭替那个独腿冲浪手带话给美田:“他说必须找到那条鲨鱼才回去。”
一想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孩子在大海中漂荡,要寻找杀死自己的鲨鱼,美田就不寒而栗。
这天半夜,美田的窗子突然“砰砰”地响了起来,她发现在凄风冷雨中站着个黑色的人影,正用力地敲打自己的窗子。美田打开床头灯,发现那个人投在落地窗前的影子变得十分清晰:他只有一条腿!
是一郎来了吗?此时此刻,美田这个海洋生物的研究员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畏惧,她连鞋都顾不上穿,打开门,夺路而逃。
天上正下着雨,黝黑的海边看起来全没有白天的热闹清新,变得阴森而恐怖。美田向海滩上最近的别墅跑去。一个浪头高高涌过来,浪头上骑着一个人,直向岸边的美田冲来,他慢慢从冲浪板上站起来,美田看见,他只有一条腿!
美田全身的力气消失殆尽,她一下子跪在地上,抽泣起来,请求一郎原谅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美田动情地说,失去了一郎,她和松下先生都很难过。一年多来,她一直被痛苦所折磨。
“那么,能帮我找到那条鲨鱼吗?”一个湿漉漉的声音在美田身边响起。美田从肩膀上往斜边望去,发现身边的沙滩上有一只男人的脚。她害怕地回答:“孩子,在大海中寻找一只鲨鱼,即使是海洋生物研究员也无法办到啊。”
男人惆怅地说:“有明海好长时间没有发生鲨鱼伤人的事情了。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人其实是不适合鲨鱼口味的食物,对不对?美田妈妈。”他告诉美田,自己游荡在海里无处可去,那里又黑又冷。他也见过许多凶残的鲨鱼,可都不是攻击他的那条。他无法安宁,非常想念爸爸妈妈,他真希望美田能帮他寻找到那条鲨鱼。
接着,一双冰冷的手放在了美田的脖子上,男人让美田帮助自己,到海里去寻找那条鲨鱼。美田被一股大力拽向海边,她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美田匍匐在地上,大声惨叫道:“不不,不是鲨鱼。原谅我吧,一郎,是我害了你。”
美田颤抖着告诉一郎,跟松下先生结婚这些年以来,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松下先生对唯一的儿子十分溺爱,美田每次看到心里都酸酸的。她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孩子,也会得到父亲这样无私的爱。但没想到,松下有一次醉酒后失言,说他会把全部遗产都留给一郎,因为一郎是松下家族唯一的希望。美田因为没有孩子,这么多年对松下家族的奉献都变得毫无价值,她痛恨松下先生和一郎。如果一郎死了,自己就当然会成为对松下最为重要的人。美田无法遏制这个念头,她的实验室里有一种试剂,可以提高鲨鱼的兴奋度,本是用于动物园里鲨鱼的人工繁育的。实验证明,有些鲨鱼在闻到这种试剂后会变得情绪极不稳定,富有攻击性。美田就偷偷拿了一些试剂,在一郎最后一次出门时,洒在了给一郎的毛巾上。
美田坦白了罪行,不停地请求一郎原谅,却发现身边的那只脚已经不见了。美田如释重负地回到别墅,天亮后,她匆忙赶到机场,准备离开这里,却发现警察已经在那里等着自己了。而在警察的旁边,站着面带怪异笑容的深恭。
原来,这一出好戏,全是深恭一手导演的:他是一郎的生前好友之一,在一郎的死讯传来时,他就觉得有些蹊跷——有明海已经近十年没有发生过鲨鱼攻击游人的事情了。一郎的继母美田又正好是海洋生物研究员,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当他得知美田又去有明海度假时,便和几个朋友租下了她隔壁的别墅,用一个独腿冲浪手大做文章,来看看美田的反应。如果,一郎的死的确是美田做的手脚,那么一定要找出真相;如果不是,就当是跟美田阿姨开了一个玩笑吧。
雨后的有明海边,几个少年纷纷向海水中抛撒鲜花,祈祷一郎的灵魂得到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