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在上的玉阶之巅,白发上君颀身而立。三百仙神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一个答案。
长生君的面上并没有别的表情,波澜不惊的眸中,似乎……并无意料之外。
玉皇道君拱笏而立:“长生君在上,苍龙神君当真陨落了?”
长生君金眸微合:“是。”
“尊神陨落之事,岂能不明不白?”玉皇道君步前一步,“依我所见,该请妙音天女速速搜寻其陨落之处。若有妖异横生,我愿讨伐!”
妙音天女轻觊一眼:“我看玉皇道君力主讨伐是假,怕步苍龙神君后尘是真。”她丹唇微勾,“这么怕死做什么神仙,何不来世托生个木头,也省这许多烦恼。”
“妙音天女三十载前便与欲海妖女交情匪浅,我看是你道心不坚。”玉皇道君竖目,“若有妖邪乱世,再生事端,不去讨伐而顺其滋孽,与那些堕神、妖邪有何区别?”
提起欲海之事,四周一片寒蝉若禁。
“玉皇道君若要查。”长生君仙音缓缓,没有喜怒,“便随你罢。”
妙音天女蹙眉,唇齿微微啜喏,却未说话。
长生君无暇的袖袂一拂,一盏枯竭的魂灯自袖中乾坤浮现。灯纹之事龙鳞黯淡,正渐渐遁于虚空。
诸神见到苍龙神君熄灭的魂灯,惶恐的猜测落定,皆有惧怕之色。
妙音天女看向长生君,眸光轻动:“若是长生君发话,我自然……无有不从。”她不敢多看,侧目却向玉皇道君,“只望玉皇道君顺心遂意,当真能除恶扬善,讨伐妖异。威名有一日能盖过曾经的酆天子,不枉受这些年鼎盛香火。”
天女青绿衣袖翻飞如云,指尖微动,击掸出一音凤鸣。
那琴音宛如箭矢落向空中那盏熄灭的魂灯,一道碧色法芒乍现,遁入烟云之中朝着人间极北处飞掠而去——
“昆仑。”玉皇道君喃喃。
四下乍起议论之声。
“——昆仑乃是曾经欲海妖女殿前神官烛龙的洞府!”
“——莫不是那陨落的烛龙复苏了?”
“——苍龙神君什么修为,烛龙虽是山神,哪怕鼎盛之时也不是苍龙神君的对手啊!”
“——莫不是欲海的余孽要卷土重来?!”
妙音天女举目看去,拨弦的手背,隐起青筋,苍啷一声收弦。
长生君抻袖回身,并不回答满座猜疑:“玉皇道君自便。”
“此等大事,长生君不管?!若要我说,定要剿灭昆仑妖异,防微杜渐,匡扶天地正和!”
“道君。”长生君并不回头,及地的白发垂于玉石地阶,背影于空旷的琼殿之内骤有一缕遗世独立的落寞,甚至一两分疲惫,“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合义。玉皇道君清规严谨,妙音天女仁慈怜悯。诸位仙友,请各凭心意以证道罢。”
各凭心意。
玉皇道君难以置信,妙音天女怅然有思。
这曾是欲海神姬最常说的话。各凭心意,道入自然。
就好似有什么蓄谋已久却命中注定的事情,要揭幕了。
诸人面面相觑,惶恐着陆续离开。玉皇道君似思定什么,攥紧手上的神笏,凝视着上面的尊号。
三十载前欲海的灾难犹在眼前。三十载来没有了酆天子分庭抗礼,他自己的香火有多鼎盛,有多安逸太平……此刻的心,就有多慌乱。
他甚至不敢想象欲海的灾难若重演于九重天的后果。
玉皇此刻的脑海里,只有他自己察觉了都要害怕的杀意。
长生君的身影,渐淡于琼殿寂静的深处。
一抹红云匆匆掠来。
“长生君!”红鸾步下生云,抬袖一把拽住长生君的法衣,“我又来啦!”
“……”长生君驻步微停一息。
“不知道纳天妃的事情,长生君考虑得如何啦?”他嬉皮笑脸。
“红鸾星君不必操心,自结人间欢喜缘便好。”长生君双眸未睁,法衣微动,天地再次黯淡争鸣。
红鸾长发被狂发吹得不断翻飞,咬紧牙根努力站稳身形:“长生君通天法能,无所不至!可有的事情,或许需要小仙助您一渡!”
长生君的金眸微开一线,无垢的衣袖上渐隐黑纹。乾坤低沉。
“您逃不过的。”红鸾的面上坚定无比,被长生君的威压震得法相快要破碎,却不肯走,“她要来了,您知道的。她要来了,我们都知道。”
“……”长生君静默。
九重天凝重得仿佛要塌了。
“您要躲到什么时候?”红鸾在狂风中紧紧拽住长生君的袖袂,指尖穿过他落了满肩的白发,拽住里面微不可察的一缕青丝,“您能瞒过十方神佛、无限境界、诸天仙官!瞒过九重天、瞒过欲海、甚至瞒过她!却瞒不过我!一个小小、无足轻重的、却司掌世间所有红线纠葛的我啊!”
“红鸾星君……”长生君庄严的身形孤独立于风口,袖摆的黑纹流窜得更加浓郁,白发翻飞淡定,露出其中缕缕鸦黑的发端。他雪色睫下流露的,却是一个几近煎熬的眼神。
红鸾指尖袖袂一松,双手合十而击!
妙音天女刚走下琼殿玉阶的最后一步,忽听琼殿深处一阵法祭的嗡鸣。
三百仙神皆于殿外抬头而观。
司掌人间姻缘合和的红鸾星君,于琼殿至高处,昙花一现般祭出他无比烂漫的神通。数以亿万计的红绸如一朵爆发的绯云骤然于天空向着天穹展开。
那是人世间所有人的心意,于九重天的上空铺天盖地地纠缠。每一条红绸就是一份或卑微或隐秘、或热烈或孤独的奔赴。万千绯红的花瓣如浪潮般席卷整个洁白无瑕的琼殿。
红绸法祭的深处,一黑一白两条绸线忽远忽近,追逐抗拒、周旋躲避……最终不可违逆般地死死纠缠。
妙音天女迎风而立,心中百转千回,纠葛难断,心似火炼。
她忽琵琶反抱,一声无人察觉的拨弦,琴音朝着昆仑远远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