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人们还处在刚跨完年的兴奋和憧憬里,转瞬又要收拾心情参加一个世事无常的葬礼。
易文茵走来走去,埋怨不停:“许家这孩子,做事一点不合规矩,人都死了大半个月了,这才想起来要发讣告,办葬礼。”
易文茵拿了条暗色丝巾出来,对着镜子系结,“我看人的眼光真是不会错,那个女娃娃我从小就不喜欢,性格要强又霸道。”
蒋丰全坐在椅子上,人影不断在他眼前晃,一个就够烦的了,现在居然还增加了一个。
他看着已经换了好几身行头的蒋易秋,很不痛快:“你跟着在这凑什么热闹?葬礼随便穿件黑衣服就行了,有什么好换来换去的?”
蒋易秋像是被点了穴,全身僵硬:“这种场合,我怕穿得不合适。”
“你现在就很合适。”
蒋丰全一锤定了音,开始往信封里装挽金,“哎,你说我们随多少合适?”
易文茵:“你问问老何他们,都统一了最好。”
*
许璟一袭黑衣,站在门口,许卫山生前有往来的人里,多数她都只觉面熟,叫不出名字,便“叔叔,阿姨”地叫。
前来吊唁的,基本都与许卫山年岁差不多,在普世认知里,这个年龄称得上壮年,生命的骤然陨落在这群中年人之间都造成了不小的震撼,当花圈和挽联就这样实实在在地摆在面前,冲击视野时,他们个个垂眸敛目,心有唏嘘。
负责挂礼的是个工作人员,唐曼华既不想揽下这活儿,又怕这人心术不正,因此一直站在旁边监督。
蒋丰全一路都在感叹生命无常,福祸旦夕,下车后心情依然沉重,他握住许璟的手,本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在看见许璟勉强扯出个笑时,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用力握了握,沉痛吐出两字:“节哀。”
蒋易秋跟在后面,没随易文茵从旁进门,他发现许璟好像又瘦了,苍白的皮肤没什么血色,远远看去有种纤细的孤独感。
蒋易秋站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许璟忽然看向他后面:“包叔叔,您来了。”
包文涛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停在离门廊几步远的地方,与上前的许璟交谈:“哎,谁能想到人就这么走了,我难过啊。”
许璟哽了哽,朝他身后看去:“包凡亮还没回来?”
包涛说起这逆子就是满肚子气:“还在医院躺着,跟人学滑板摔骨折了,什么出息。这一天天的,让他来公司学着做事也不来,现在倒好……”
包文涛无奈地撇嘴,“算了,不说他,我们进去吧。”
许璟与唐丽华站在上首的侧边,居于正中的司仪看起来很专业,他说话时声音悲悯哀痛,但吐字清晰,气息饱满,情感间的煽情与理性也把握恰到好处,他宣布追悼会开始,先是代为转告了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赶回来的友人追思,随后介绍了许卫山的生平与卓越事迹,凄厉婉转的哀乐刚起,司仪温蔼道:“现在,默哀三分钟。”
蒋易秋没有随着众人一起低头,他觉得很压抑,乌泱泱的人群安静至极,渐渐地,偶有一些隐忍的啜泣声响起。
他下意识看向最前方,唐曼华捂着脸,神色痛苦难当,因为忍哭,五官皱在一起,仍有泪水从指间滑落。
出人意料的是,站在一旁的许璟看起来很平静,蒋易秋只能看见被几绺发丝遮掩的侧脸,她正对着一处出神,呆呆的,平静得甚至有些冷酷。
这一刻的许璟如坠深渊,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此时到底在想什么,又是为什么哭不出来。
从仪式开始的一刻起,强烈的不真实感笼过来,她轻飘飘得像一根随风飘走的羽毛,这个地方很陌生,每个人也好陌生,就连“许卫山”这个名字也越飘越远,似乎要随着这次仪式,逐渐被遗忘于人世间,直至不留痕迹。
突然,许璟转过身往外走,她什么也顾不了了,走得又快又急,来到空无一人的室外才停下。
许璟两手牢牢抓住栏杆,贪婪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就像从未活过那样。
蒋易秋被她的举动弄得很紧张,也跟在后面跑出来,“你怎么了?”
许璟捏着喉咙,嗓音涩哑:“我好像喘不过来气了……”
不远处,默哀已经结束,领导致悼词的声音传出来。
蒋易秋慢慢靠近她,只见雪白的脖颈上,因为用力揪扯,已经泛起无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蒋易秋看着她还要再次抓挠上去的指尖,像在看一颗炸弹,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别抓了!要是真的难受就去医院。”
许璟只能剧烈地喘气,她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
蒋易秋抚上她的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触摸到硌手的骨节。
她的身体也随着吸气起伏不定,他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平复她。
“斯人已逝,我们能做的,除了怀念他,还要继承遗风,慎终追远……”
司仪已经在念讣告,许璟逐渐冷静下来,她六神归位,忽然记起自己还要作为家属致辞。
许璟挥开蒋易秋的手,急匆匆往回走,唐曼华果然在找她。
“你怎么回事?关键时刻还乱跑!”
许璟掏出衣兜里提前写好的稿子,前一天,她提笔了很多次,纸条渗满了已经干涸的泪水,有些发硬发黄。
她认字般念完上面的话,所有言语既不过脑,更不入心,结束时还不忘通知晚上酒席的地点。
许璟的体力有些耗光,流程结束后,人走了很多,留下吃饭的只剩下几桌。
下午那昏沉暗淡、天低云暗的氛围已经消散,嘈杂的席间,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像只是一场普通的饭局。
许璟坐在不喝酒的这一桌,默默吃菜,思索唐曼华交待的事该找谁求救。
易文茵一直在说话,面对身边人对蒋易秋的赞扬,她程序化地推辞自贬两句,就顺着话头感叹开:“易秋现在能这么踏实可靠,我以前的辛苦也就不算白费。他是个早产儿,刚出生的时候还没大人的手掌大,一岁半才学会走路。后来健康长大了,偏偏性子还软,我当时就愁呀,难免对他严苛了些,现在他能独当一面了,我这心总算能放下了。”
捧哏的人哪哪都有,“带孩子就是要这样,严格要求才能出人才。”
“那你们以前怎么还愿意放他一个人在国外待那么多年?”
易文茵:“一开始出国本来是他爸爸的意思,我生孩子生得晚,我们那时候也老了,当然是舍不得的,本来想的是让他读个本科就回来,工作经验不比书本知识强?结果他读到好像大三的时候,突然嚷嚷着要读研,自己白日黑夜地努力修学分,闷头就把硕士给申请下来了,劝也劝不下来,我们后来一想,孩子有上进心,主意正也是好事,就由着他了。”
“这可真是能干啊!学识教养样样都是人中龙凤。”
易文茵捂着嘴笑道:“这孩子还是个天生的仁义人,老许病逝前他也主动说要去看望。只是没想到人生无常,老许到底还是没撑住……”
“孩子现在这么懂事,根本不用你们操心了,唯一还需要管管的,也就是婚姻问题了。”
提这话的人跃跃欲试,像是手里早已有了几个备选,只等易文茵一配合就顺势推出。
“他在这方面比较迟钝,没见谈过恋爱,不过,”易文茵当然知道想给蒋易秋介绍对象的人多得能排到河对面,歪瓜裂枣她懒得挑,只想一开始就把水平抬高,“张总倒是想把他女儿介绍给易秋,那女孩子也是很不错的,文静有礼貌,学习成绩好,看着也乖巧。”
许璟心不在焉地听着席间闲聊,没太往心里去。她捧着茶杯,伸长个脖子张望,眼看着周铭拿起手机快步往外走,她也放下东西,跟在后面。
周铭站在露台接了很久的电话,挂断后正打算往回走,许璟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
“周叔叔,好久不见了,”许璟说:“今天招待不周,见谅。”
周永笑了笑:“没有的事,你现在也不容易,自从许总去世后,我也常常失眠,想起以前一起打拼的日子,我本来还在想什么时候来看望你们,现在看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寒暄也好,场面话也罢,许璟等的就是这句。
“其实我现在就很需要您的帮忙。”许璟看出周铭的忙碌,决定打出人情牌,来记直球,“我现在都还记得以前周叔叔刚来荣城的时候,爸爸特别欣赏您,经常说您不简单,一定能混出头,现在果然应验了。”
“是啊,”周铭看向远处:“你爸爸当年的确帮了我很多。”
“那现在您可不可以帮帮我们呢?”许璟顺势说道:“我听说永深旗下两年前就成立了基金,已经完成了c轮的融资。就算不注资,单拿永深现在的实力来说,收购璟山园也不是难事。”
周铭静静听完,温声道:“这件事不是你想的这么容易,我也需要跟合伙人讨论,不过我会认真考虑的。”
许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一时快要喜极而泣,“谢谢周叔叔,您回去之后一定要上心,随时给我打电话!”
周铭笑着答应,挥手离开。
总算也办成了一件事,许璟兀自消化这一好信息,心想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别高兴得太早,他不会再联系你了。”
许璟赫然回头,蒋易秋手里夹着烟,倚在角落的石柱边,显然已经将刚才的对话听了个全。
“要让公司起死回生,你该听听我怎么说,说不定我还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