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新修的一条贯穿南北的高速公路,把东河到中京的距离缩短了,本来俩小时的车程如今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下了高速再往东走十几公里,就是东河县千年古镇——金沙镇。
金沙镇素有北方小江南之称,是为数不多的盛产莲藕和稻谷的地方。在干旱的中原地区,极少能见到金沙镇这样碧波荡漾、草长莺飞的地方。金沙镇的水连成了片,水波粼粼,清澈甘甜,岸边被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所覆盖。镇里活了九十多岁的一位老人说,从未见静河里的水干枯过,遇到大旱之年,只是水浅点儿而已。
不知从哪天起,也不知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里突然出现了城里人,他们在金沙镇租住闲置民宅,住了下来。一般是周五下午来,周日下午就驾车回去了。也有个别退休的老两口,在这儿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两年前,从中京市来了几位穿着鲜艳、颇具文艺范儿的男女老少,这几位把镇北边临近芦苇荡的几户破败的老房子租了下来,每年给农户两千块钱。对土里刨食的村民来说,在地里忙碌种一年还剩不下这些钱呢。见有人肯出钱租房,村民们就动起了心思。有的为了挣这笔外快,宁肯受点委屈跟已分家的儿孙挤在一起住,也腾出房子,租给城里人住,然后跟儿孙共享这笔租金,倒也挺划算。家有闲房的就更好办了,自己住小的,把大的租给城里人,租金足够补贴家用,都快顶个人上班了。
这帮城里人似乎都很悠闲,也敢花钱。拿支铅笔画了张图,花高价雇了当地最出色的泥瓦匠和木匠,就着老房子的构架开始装修。七八户统一行动,村里的那伙儿匠人都高兴了,嘿,真不赖,在家门口就挣到了高薪。这几家合着在一块高台上建了大水箱,相当于水塔,这样就天天用上了自来水。随后各家在屋里院里开挖铺设下水管道,然后连通到一块低洼的湿地里,污水排放也解决了。基础设施做完后,就是卧室、客厅、厨房和洗澡间的装修。卧室的大土炕拆了,换成了双人木床。客厅的八仙桌和条几保留下来,厨房的大灶台也拆掉了,嫌太占地方。最边儿上那间屋子,做成了卫生间和洗澡间,装上了抽水马桶和电热水器,每天都能冲个热水澡。每家购买了两个液化气罐,倒替着用,做饭问题也解决了,冬天取暖就只好靠空调了。
院子的整饰也不马虎,要不咋说文化人都是些怪才呢,没他们想不到的。就那个堆满了柴草、煤土、农具,外加茅厕的破院子,在他们手里没几天光景就彻底变了样。原来臭气熏天的茅厕,拆了,变成一小块菜地和一小片竹园。那只碾盘还蹲在那儿,为它搭建了一座钢结构的小亭子,在它四周加了六个小石墩,成了既可乘凉又能喝茶的去处。院里那棵海棠树周围栽了几簇大月季花,红白相间格外的鲜艳。本来红砖铺地的院子,把砖拆走一大半,除了人行道保留了红砖,其他地方不是草皮,就是菜地,活脱脱个小花园。镇里男女老少一波接一波都来看稀罕,城里人很客气,用好茶好烟还有水果零食相待。人在屋檐下嘛,往后住在一条街上,谁不想混个好邻居,远亲还赶不上近邻呢。老乡们看完后,个个羡慕不已——原来在镇上也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呀。
有些年轻的媳妇,回家就嚷嚷着要男人把自家房子也改成那样的。刚结婚不久的春宝媳妇嚷得最凶,那架势好像不把房子改了日子就不过了。春宝低着大脑袋叹了口气说道:“媳妇呀,咱要有那份闲钱,早到城里买房子,让孩子在城里上学去了,还用得着窝在村里出去打零工。”春宝媳妇嘴上不说了,心里却痒痒得要命。
到金沙镇租房的城里人越来越多,有的索性一次交清几十年的租金,把老房子拆了,盖起了两层小楼,装修更别致,设备更先进,住得更舒适。
江一铭刚到东河时,看过金沙镇的新变化,到城里人租住的地方看过,也跟这帮人聊过。他发现,凡是城里人集中居住的地带,街道的路面硬化了,路两边还种上了花草,非常洁净,家家院门口都放着一个不大的垃圾桶。
还不止这些呢,自打城里人在金沙镇落脚后,镇里的超市、饭馆儿档次也提升了一大截子。除了添置了冰箱冰柜外,还配备了消毒柜,碟子碗也换成了细瓷。不换不成呀,城里人说那种粗瓷碗含铅高,用得次数多了容易中毒。哼,真是钱多了烧的,你在这儿才吃几顿饭?俺一辈子用粗瓷碗吃饭,也没见过一个中毒的。不服归不服,为招徕城里的食客,只好狠狠心把粗瓷换成了细瓷。说起新买的消毒柜,饭馆老板更来气。一看没消毒柜,城里人扭头就走,实在没招儿了进来吃一顿,用开水把碗筷和碟子洗得那个仔细,要脱层皮似的,太费开水了。为彻底拿下这些城里人,店老板只好咬咬牙,买了消毒柜。城里人吃一顿饭花的钱顶村民吃好几顿,也从不赊账,只要能挣他们的钱,人家喜欢啥咱就配啥吧。再往后,空调替换了电扇,门帘也挂上了,一次性筷子、餐巾纸也有了,小垃圾桶也配上了。水泥地面铺上了瓷砖,一天得拖好几遍地,让村民进来吃顿饭都有点儿不适应。嘴里有痰也不敢往地上乱吐了,乱扔烟头杂物的明显少了。这帮城里人的到来,不仅带来了高消费,把农民的卫生习惯也给逼得上了层次。
从金沙镇的悄然蜕变中,江一铭受到了启发。农村发展需要城里人的带动,这很可能是乡村建设的契机。他还听说,住在金沙镇里的城里人,大多是中京市退休干部、商人和文化人。其中不乏高级知识分子,省医科大学第一医院的营养专家姚老也住在这里。老人家快九十岁了,满面红光,鹤发童颜。住在他周边的人都按他平日的食谱吃饭,在他家里还搞了个“膳食沙龙”。一有空,人们就聚在他家小院里探讨吃啥喝啥有营养,该怎么吃,怎么喝。姚老用他那红红的脸膛告诫大家:吃饭不要太挑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要吃在当地,吃在当季,这样的膳食习惯才健康,让人更长寿。
听了姚老的话,几个城里人不再吃外来的蔬菜了。为了吃在当地吃在当季,他们租种了农民的耕地,雇当地村民种植了大米、小米、小麦、玉米,还种了十几个大棚蔬菜。在农业专家的指导下,尝试种植有机农作物。肥料都换成牛粪猪粪农家肥,治虫用生物农药,打好几遍都不太顶事,产量也很低。即便这样,他们依旧乐呵呵的,跟捡到多大便宜似的。还有人从山西买回纯种黑毛猪崽,委托农户给养着,把连着猪圈的茅房隔开,不让猪吃屎了。吃屎的猪,肉再香心里也腻歪,只喂青草、青菜和麸子、玉米。一年下来,比老百姓养的猪成本贵了快一倍,这样的猪肉确实香。这些粮食蔬菜和猪肉,城里人除留足自己食用外,一点儿也舍不得卖,像宝贝似的用塑料袋子装好,都拉回城里储藏或送给至亲好友了。
有时候,忽然从城里开来几辆小轿车,呼啦啦从车上下来一大帮人。他们戴着各色遮阳帽,有说有笑在地里采摘,干活儿干累了,一众人就钻进镇里最好的馆子大吃一顿,然后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子,里面有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等各色蔬菜上车。这些人看啥都稀罕得不行,捎带脚把村民打鸣的大公鸡也买走了。村民刚开始舍不得卖,但架不住城里人往上抬价。钱不仅能使鬼推磨,也能让人忍痛割爱。村民庭院里的丝瓜、北瓜顺手就给拧下来了,也不砍价,统统装上车,然后心满意足地驾车回城。有细心的村民私下给他们算过一笔账,不算他们花费的功夫钱,只算来回的油钱、饭钱,他们手里拎着的蔬菜价起码是市场上的五倍。嘿嘿,都说城里人精明,跑这么远,弄这么贵的菜,还乐得屁颠屁颠的,没见过这么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