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铭刚回到办公室，李益的电话就追过来了：“一铭老弟，真有你的，保密工作做得够严实的。”自上次饭局之后，李益跟江一铭的走动多了起来，说话也随意多了。
“你就别诈我了，以你的功力，能看不出来我也是一头雾水？”江一铭平静地说道。
李益故意笑笑说道：“还真没看出来，不过说真的，这趟差事，虽说担些风险，但终究是好事。背心改乳罩，位置更重要呀。”
“这我倒没觉得。对东河的情况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也不知道到底捅了多大的娄子，真说不清是福是祸。”
“行了，我知你心里咋想的。”李益明知江一铭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已到嘴边的话也收不住，说道，“主政一方，遇到急难险重的活儿，交给一个废物，那是害了他，交给像你这样的人，绝对是成全你。这时候让你出马，这可是孟书记对你老弟莫大的信赖，啥都换不来的。”
“那就托老兄的福，借老兄吉言了。”江一铭随声应道。
傍晚六点多，周大海敲门进来，问江一铭还需要准备什么。江一铭让周大海在楼下等着就行，他边收拾文件边琢磨明天到东河的事。虽说东河县委书记是临时兼任，看来今后的主战场要在东河县了。在市里这段时间，他倍感副市长跟省直部门的副职大不一样。虽说分管几个部门，但每个部门都是一大片，包罗万象。
县委书记跟副市长又不一样。县委书记管全局，政治经济文化无所不包，是全县的一把手。除了党委部门外，政府的县长、副县长，还有县直部门、乡镇的一把手，都在书记的领导之下。全县大事要事，哪个不是书记来定夺？
他想，今晚最好能见见林志浩副书记，林书记是老县委书记，还当过市委书记，从政经验丰富，办法也多。
江一铭打通杨帆的电话，得知林书记正好在办公室，他让杨帆给林书记通报一声，说有工作要汇报，便拿上公文包下楼。
到了省委大院，江一铭直接来到常委楼。杨帆见江一铭敲门进来，笑呵呵地站起身迎上去说道：“江市长，林书记说了，您到了就让您过去。”
江一铭担任常务副市长之后，杨帆对江一铭更加亲近。除了对其人品才干敬佩外，再有就是都在林老爷子手底下工作过。省委大院的人几乎都知道，江一铭能有今天，与林志浩慧眼识才和举荐有很大关系。
林志浩抬头见是江一铭，放下手头的文件，走向会客的大沙发，示意江一铭也坐下。
“东河这次发生了几百人的上访，影响很大呀。忠良同志向肖峰书记汇报时，顺便到我这儿也坐了会儿。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说了一句话，大乱要大治，要用非常手段，用非常之人。当时肖峰书记为啥发那么大火，你们恐怕都不明白内情。不知是谁拍了张照片，香港一家报纸给刊登了，照片上黑压压的全是人，那白布条幅太抢眼了。”林志浩说道，“中央领导作出了严厉批示。肖峰书记只在常委会上简要传达，要求大家严格保密，中京市委只有忠良同志知情。家丑嘛就不外扬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你若不去东河当书记，我不会对你讲这些的。”
想不到东河群访事件后果如此严重，里面隐藏着这么多的秘密。江一铭联想起孟忠良突然在常委会后，研究东河县委书记人选的超常举动，他找到了东河县委书记高配的答案：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用非常之人。
他见林志浩茶杯的水不多了，把水加满放在林志浩面前说道：“林书记，我就想嘛，我能在此关键时刻担此重任，一定有人举荐。”
“年轻是你的优势，但阅历是年轻干部无法逾越的障碍。你没在基层任过职，尤其是没任过县长和书记，这是你的短板，是缺项，再往上走，这就成了你的弱项。虽说当市长、市委书记不一定非得当过县委书记，但同等条件下，你就不占优势了。倘若遇到把基层经历看得重的省委主要领导，很可能就给耽误了。”林志浩微微一笑说道，“忠良同志主政省会，很不容易，我不会给他出难题的。”
林志浩这番话让江一铭豁然开朗，怪不得李益会有那种猜测，看来这些猜测不是空穴来风，真有人在为自己说话。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今天面见林书记的最大收获，不仅知悉了不少实情和内幕，也让他看清了东河群访事件的严重性。好多事远不像人们所看到的想象的那么简单，东河之行机遇与风险共存。眼下还远没到评估风险的时候，要紧的是到了东河后他该怎么干。
“林书记，您说的对，没在基层任过职，是我最大的短板。到市里这段时间虽说了解了不少基层情况。可像东河县刚发生的这些事，我还是初次遇到，您一定多给我指点指点。”江一铭说道。
“东河群访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我都说不清，我只能给你些原则性建议。第一，要紧紧依靠当地广大干部，尤其是常委班子，不管他们个人有什么想法，一定要把他们的想法统一到你的想法上来。事是人干的，思想问题解决了，其他的都好办。第二，谋定而后动。事先做足功课，底数要清，不能盲目从事。第三，决策要果断，不能拖泥带水的。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必有坚定之心性、无畏之精神，关键时刻杀伐果断，不留后患。”
离开林志浩办公室，江一铭没回家，直接回到市政府。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边思索边把林书记刚才讲的，还有明天到东河后最要紧的事，逐条列出来，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明天全县干部大会上的表态讲话，他又熟悉了两遍，不知不觉已是凌晨两点。头刚挨上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管遇到多大的事儿，只要一躺下就能睡着。
东河县地处中京市东南部，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是全省著名的鱼米之乡。尤其运河两岸河塘里的莲藕，远近闻名。距东河县城不远的金沙镇，魏晋时期就是南北通衢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隋唐之后，京杭大运河贯通之后，纵穿全县南北，交通枢纽地位愈加凸显。一年四季，河运繁忙，舟船穿梭，陆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成为南北要道的重要商埠。沿运河两岸，各类店铺林立，四方客商摩肩接踵。朝廷在此地专设户部分司，委派重臣负责南北漕运。专司接待南来北往客商的江浙会馆、山陕会馆、京东会馆、津门会馆，建在码头最繁华地段，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据东河县志记载，金沙镇原名四町镇。明代嘉靖年间户部李姓尚书，乘船路经此地。当时天色已晚，便下舟留宿。登岸后，沿河堤拾阶而上，只见运河两岸灯火通明，饭馆酒肆客栈叫卖声不断。翌日清晨，户部尚书起身登船，见河床上的细沙，在晨光下闪烁着金光。遂对前来送行的东河知府说道：“此地商铺林立，遍地金沙，寸土寸金呀。”知府乃是进士出身，能在任上接待户部尚书，实在是机会难得。他马上恭维道：“大司徒住经此地，是本府四町镇至上荣耀，借大司徒吉人吉言，从今后，四町镇就叫金沙镇了。”
中京市通往东河县的高速公路，就在运河边上，双向四车道，视野很开阔。冬季的旷野里一派肃杀，河面上处处可见枯萎了的芦苇、茅草和荷叶，河堤上光秃秃的垂柳显得了无生机。望着窗外，江一铭眼神忽然变得凝重而温柔——从今往后这片土地将在自己的治下，这里发生的一切将跟自己紧密相连。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再过两三个月，这片萧瑟之地，必将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市委副书记郑绍勇是安徽人，在中京市任职已有些年头。坐在中巴车的主座上，他侧过身对江一铭说道：“刚到北方时还真不习惯，没有河呀，水呀，山上也是光秃秃的。要说有点江南味道的地方，还就是东河了。一铭同志，东河好地方，北方小江南呀。”
“郑书记，那您以后就多来东河指导工作，给我吃点偏饭。”江一铭收回远眺的目光和思绪，恭敬地说道，“您在县里、部里、市里都干过，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多。”郑绍勇最引以为豪的，是从县委副书记任上，直接被调到国家部委工作的经历，他刚到中京市任职副书记时，常常三句话不离中央国家机关。
“老喽，好汉不提当年勇了。”郑绍勇感慨道。想当年，他多么想在县里、市里一把手的岗位上历练历练。这些年没少费心思，最终未能如愿。如今，眼瞅着过了到地市任一把手的年龄，再也没机会主政一方了。
郑绍勇这句没头没尾的感叹，把车里的人都听得一愣。江一铭没料到的，自己的几句恭维，竟勾起了郑绍勇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不甘和痛。看来再厉害的人，也有自己一生解不开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