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十五分,杨帆走过来低声说道:“江主任,书记让您进去。”江一铭站起身,抖擞精神跟在杨帆的身后往里走。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门前,杨帆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吧。”推门进去,眼前豁然开朗。这间办公室比单间办公室大了两倍。身材魁梧、满头银发的林志浩端坐在一张足有三米长的写字台后,正全神贯注地批阅文件。
杨帆示意他坐在冲着门口的那只沙发上,江一铭站在沙发旁边没坐。林志浩没马上抬起头,他缓缓站起身,眼睛却没离开手中的文件,走了两步才抬起头。他看了看江一铭,放下手中的文件,走过来坐在对面的那只更大的沙发上,然后用手指指对面的沙发,示意江一铭坐下。杨帆把保温杯端过来,林志浩接过水杯喝了口茶,上下打量着江一铭:“你叫江一铭,三十八岁?”
江一铭欠起身微笑着答道:“是的,林书记。我属龙,六四年生人。”
“好年岁啊,我像你这么大时刚在县里任副书记,连省城也没去过几趟呢。”林志浩仰面看着天花板,似在回忆又似在感叹,“当时县委仅有两辆吉普车,谁外出办事谁坐。”
“说说稿子吧。”林志浩收回思绪。
江一铭拿出预先准备的两份稿子,把字体稍大的那份递给林志浩。林志浩接过稿子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江一铭,目光中多了几分暖意。
“拣要紧的说,十点半我还有个会。”林志浩声音不大,却渗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一铭两眼注视着林志浩,把整篇稿子的构架和要点,以及稿子不同于往年的几点提法简要讲述一遍。林志浩听得很认真,中间偶尔打断江一铭几次,问了几个问题。
听罢,林志浩把大手一挥说道:“可以了,稿子的整体构架我没意见,几点新提法我也同意。其实呀,在文字上不用费太大的劲儿,把情况和问题说透就行。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字数再压压。官话、套话能不说就不说,不得不说的尽量少说。”
说完,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说道:“现在除了会多,就是稿子太长,动辄上万字。文件和讲话长没半点好处,浪费纸张不说,人们还不愿听,不愿看,还记不住。过去搞计划生育,村干部讲话就短,简单明了。比如说吧,村支书动员村里的育龄妇女到县城检查身体,十几个字就把问题全说清了。”
林志浩双手叉腰,学着村干部的样子,拉长嗓音说道:“明天大家到县里站上检查,不去不行,不脱裤子,两个包子,一站就走。”江一铭没想到林书记这么有趣,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么简短诙谐的语言,看着林志浩学村干部讲话的模样,实在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林志浩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罢说道:“农民语言的特点就是简单、生动、切中要害。你听听,‘不去不行’是讲必要性的;‘不脱裤子’是强调妇女检查的办法,打消青年妇女的顾虑;‘两个包子’是讲激励措施的,人们只要去,就能得到两个肉包子;‘一站就走’告诉你不费事,往那儿一站就可以了。就这十几个字,不仅生动、易懂,也省时间,多好。可现在,你们这些秀才,大好的光阴都耗费在文山会海中了,哪儿有空到基层搞调查研究。”
江一铭从常委楼里出来,已十点半多了。他边走边拨通了程让的电话:“程主任,我是一铭。对,汇报完了,我想见见您。好的,快到您楼下了。”
听了江一铭的汇报,程让满脸绽放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内火立马就消去大半,说话也利索多了:“老弟呀,我不光佩服你,也佩服我自己,我就知道你能把这事搞定。”
程让暗自庆幸过了一大关,越发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不简单,初次见面不仅没惹林书记发火,林书记还讲了笑话。程让对林志浩太了解了,这老爷子别看平时话不多,但非常有个性。前两年,有一次林志浩在省委小餐厅用餐,一向准时的他那天不知啥事耽搁了。当他端着饭菜来到餐桌,见管政法的马副书记坐在自己常坐的座位上。这要搁别人,随便坐哪儿不是吃口饭呀,他却不然,端着托盘就站那儿,既不坐也不走。肖峰书记看出了门道,拍拍身边的座位说:“老林,来,坐这儿。”林志浩纹丝不动,僵持了足有一分多钟。马副书记见大家都瞅他,猛然间恍然大悟,红着脸嘿嘿讪笑两声,起身端着盘子挪到旁边的座位上。林志浩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打那儿之后,只要在这个小餐厅用餐,就是林志浩不在场,那个座位也再没人坐。
听说林书记没让大改动,中间还讲了笑话,觉得稿子基本对了老爷子的胃口。程让满心欢喜地说道:“客气话不说了,老弟再辛苦辛苦,按林书记说的赶紧改,改完后直接送林书记定稿,我不再看了。”
江一铭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花园酒店。酒店为文件起草组留着三间客房。江一铭让服务员打开一间,门一关就扎进了稿子里,中午连饭也没顾上吃,忙活到下午四点半才完活。他觉得有些饿,泡了袋方便面,狼吞虎咽地吃完。又把稿子从头至尾梳理一遍,感到十分满意了,才把稿子拷进优盘。一万多字的报告,压缩到了七千多字。他又搜肠刮肚用了不少农民喜闻乐见的土话、大白话。林志浩讲话喜欢用老百姓的语言,通俗易懂,风趣生动,很有煽动性。
离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江一铭拨通了杨帆的电话。杨帆恭维道:“早听说江主任是大笔杆子,果真名不虚传,手真快。您把稿子装在信封里密封好,放在常委楼的值班室,我半个小时后去取。”
交稿之后,江一铭陷入焦急的等待之中,他吃不透递上去的稿子是否合领导心意,倘若不过关,实在没时间再改了,那事儿就大了。他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只老母鸡孵蛋,急切盼望看到那只破壳而出的雏鸡到底是个小天使还是个丑八怪。
这是他初次亲自操刀弄这么大的稿子,若不是时间逼得太紧,大会小会不定得开多少回呢。机关里摆弄文字这活儿之所以难干,难就难在上峰的意图和语言风格不好把握。同样一句话,这个领导喜欢这样说,那个领导喜欢那样说。
其实,咋说都一样,就因为是领导,是大脑袋,就有了绝对的定夺权。秀才们最难受的地方就在这里,挖空心思踅摸出的几句话几个词,自己挺满意,领导看不顺眼大笔一划你就白费劲了。给大领导写讲话稿虽说也算是领导的身边人,但跟秘书不一样。你活儿干得漂亮,领导高兴了,夸你几句,兴许还会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可活儿干砸了,领导恼怒了,坏印象也会很深刻。真到那时,若想修复领导对你的看法,比登天还难,因为没人再敢给你这样的机会。
没有比心里没底的等待更让人难熬的了。过了一天,省委办公厅没消息。又过了一天,还是没信儿。再过两天全省农村工作会议就要召开,江一铭有点坐不住了。他想问问杨帆,又觉得此举非常不妥,这不合规矩。
第三天清早,江一铭忧心忡忡地赶到单位。刚走到二楼楼梯口,就听到自己办公室传来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他紧走几步打开办公室的门锁,电话铃声还在执着地响。谁呀,这么执着?江一铭拿起话筒,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对方就急急地问道:“一铭老弟吗?我是农办的老程。你手机也不接,座机也不接,快把我给急死了。”
江一铭掏出手机一看,可不是嘛,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程让打来的。“程主任,昨天晚上单位开会,手机静音了。不过你打办公室电话,是不是太早了点,这才几点呀。”
“哎呀呀,你看看,我都乐昏头了,还不到八点,我以为快九点了呢。”程让说道,“老弟,好消息,好消息呀!林书记对讲话稿高度评价。林书记是这么批的:请肖峰书记阅示,报告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语言生动,省委应大力提倡这种文风。肖书记作了批示:同意志浩同志意见,请各常委阅。常委挨个都圈阅了。一铭,我还从来没见过两位书记同时在一篇讲话稿上作过批示的!”
“程主任,干咱这行儿的,能交差不挨板子就烧高香了,哪儿敢奢望领导夸!”江一铭嘴上这么说,心里如释重负,能交差就很不错了,没想到两位书记还作出肯定性批示,看来只要用心,把事做好并不难。
放下电话,江一铭拨通妻子李梅的电话:“李梅,你中午有事吗?没事,那好,中午我请你和小明吃烤鸭吧。”
李梅问:“啥事呀,不年不节的。咱可说好了,吃烤鸭可以,钱得你出,不能走家里的账。”
在家里,李梅是一把手,掌管着财权,家务活儿也一手包揽,从不让江一铭插手。日子久了,江一铭不仅不反感,反倒有些依赖。往深处再想想,竟有些感动,没有深爱,谁舍得如此付出。
“好了,不管花多少,都算我的,我稿费还剩不少呢,今天我有兴致。”江一铭爽快地答应。
李梅见他高兴,接着说道:“一铭,不是我小气,咱家往后花项大着呢。小明上初中高中大学都需要钱,房子也得换换,咱总不能在六楼顶层两间房子里住一辈子吧。你挣的是死工资,我在企业上班,比你挣的还少,咱不靠攒靠啥?要不这么着吧,我们厂门口有家饺子馆,好吃不贵,三四十块钱也能好好吃一顿。”
“吃饺子也不错,给我省钱了。”他知道妻子的脾气,别看外表柔弱,她若认准的事很难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