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大半个月,李彻隔两三日就会过来看她,他大抵是真的忙,有时只略微坐一坐便走,连一杯茶水也没有喝。
唐宛劝不过他,便也就算了。他爱来,那就过来,只要他受得住奔波就成。
唐宛日日叫丫鬟守着,心中很是苦恼,只因那几个是倔丫头,每逢吃完饭,就要盯着她将药全部喝下,才肯离去。心眼实,脑筋也直,这好处便显现出来了,她好说歹说,嘴巴都要说干了,就是无法转移话题,只能无奈笑笑,乖乖配合喝药。
吃了几日,味道没有那么苦涩,勉强可以入口,许是换了药方,又许是丫鬟怕她不肯吃药,往里多加了冰糖。
许是吃了药的缘故,精神好了许多,偶尔嗜睡,醒来也少有头疼的症状,便是有,感觉也是轻微的,不禁在心中感叹,那大夫的医术果真高明。
这日午睡刚醒,便听丫鬟来禀。话音刚落,李彻就踏了进来。一身素白锦袍,只袖口与衣襟部位用金丝绣着精致的纹路。
身后还跟着那位大夫。
唐宛这会儿见着他,心中很是尊敬。
李彻说:“不用起来,躺这里就好。”
见她面露疑惑,大夫笑道:“你脑中淤血未散,足喝了半月的药,如今方可施针。”
说着,打开诊箱,慢慢掀开包着的细棉布,里面从左到右铺满了细长的银针,从中拿出最长的那一根,慢慢朝她走过来,安抚道。
“勿要害怕,施了针,将淤血排出去,你的头疾就彻底好了。”
唐宛看着慢慢靠近的细长银针,足有两指长,可以将脑浆挑出来的程度,闪着细碎锋利的银光。
李彻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
"别怕。"他轻声说。
掌心温热的触感传过来,望着低垂下来安抚的目光,难得发起愣来。待她回过神,银针已经贴着头皮扎进来,手指缓慢碾动,微微的刺麻感,却并无想象中的疼痛。
大夫又取了一根针,虽没那么痛,可叫她盯着将针扎进来,还是没有勇气的。
长睫微颤,男人的手掌贴过来,轻轻盖住她的眼睛:“既怕的这样厉害,就不要看。”
唐宛眨了眨眼睛,眼睫快而频繁轻扫男人的手心。他的手好似轻抖了一下,又立马稳住。
好像没那么紧张了。视线中是一片茫茫的黑,她闭上眼睛。
过了大概有二十多分钟,大夫才施针完毕,将银针取下。
她昏昏欲睡,叫李彻拉着起来时,竟出了一身细密的汗。
大夫说:“隔两日施一次针,三次即可将淤血尽数排出。”
又问她:“现在可否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
唐宛摇头,不仅并无任何不适,反而耳清目明,神思开阔,竟将胸中郁气一同排了出去一般。
李彻拿了一个引枕垫在她腰后,见她额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仅无半分狼狈,反如美人刚出浴,肌肤白里透红,香汗从额角滚落,一阵似有若无的幽香。
拿起一方手帕,刚要给她擦,就被女人伸手接过,动作自然。手帕按压在白嫩的小脸,脖颈处,一点点将汗水擦净。
有什么柔弱无骨的东西,从手掌中滑出去,他这时才发现,竟然握着她的手,直到刚才被迫松开。
李彻幽幽看着,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
大夫神色自然,依然沉稳地收拾着药箱,只眼眸微颤,分明是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半分也不敢多看。
施了三次针之后,果然不再头疼,连精神也好了许多。
在屋中懒懒待了几日,身子骨都要懒散了,决计出去走走,顺便去书斋,瞧瞧近日可有新进的话本子。
在书架旁选书的时,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幽幽的目光落在身上,虽未感到明显的恶意,可总也令人心生隐隐不适。每每抬头向上望去时,楼上偶有几行人经过,窗户半开着,除了风打花枝,并未发现异常,恍若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到底是没了挑书的心思,随意选了两三本,就拿过去结账。自书斋出得门去,迎面走来挎着篮子卖花的女孩,小嘴甜甜,唐宛看着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心中柔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心想,内室花架上有一青花瓷瓶正好空着,配这栀子花正好合适,遂让她包了一束。
女人并不知道的是,书斋楼上窗边慢慢走出一个男子,正是那日在闺中偷香的那人。因身子隐在暗影处,并不能瞧见。
见她从女孩处买了花,笑意吟吟拿在手上,目光柔软异常,是发自心底的笑意,一时竟移不开眼。心中发痒,伸手拽了窗外摇曳的花枝,指尖轻点瑟缩的花瓣,惹得它独自在春风中可怜颤巍。
直到那道清丽的背景慢慢消失在眼中,男人的耐心也消失殆尽,折了花朵,碾碎在手心。
唐宛买了花,见酒楼有先生在说书,幽默风趣,惹来许多人观看,讲到精彩处,客人便投掷一地的赏钱,噼里啪啦是铜钱落地的清脆声音,配合着热烈的掌声,格外悦耳动听。
唐宛停住脚步,在大堂一角落处寻了位置坐下,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他讲这书生救母的故事。这先生太会留设悬念,讲到起承转折处,故意停了下来。她的心也高高揪起,虽知晓书生最后会救母成功,也忍不住为这当中的曲折所动容。
同旁人往地上丢了一把铜钱,极悦耳的声音,说书先生并不往地上的银钱看一眼,抚着胡子微微一笑,把了十足的关子,这才继续讲下去。
唐宛听得十分过瘾,身上带的银钱也悉数赏了出去。好在买花时剩下几个铜钱,女孩执意要找给她,被她随手放在包花的油纸中,恰好付得起付茶水钱,否则就要赊账,进后厨洗碗了。
正准备起身离去,店小二端着一盘红艳艳的鲜鱼从她这边经过,这边过道窄小,她退后两步,给他让路,不知怎的,胃中返上一股酸水,呕吐的感觉来得又急又猛,竟无法忍受。脸色一白,又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身后的桌子。
一阵滋拉刺耳的响声,后桌的客人喝的面红耳赤,以为是有人没有眼力劲儿,想要闹事,腾地就握着拳头站起来。
随后才看清,是一貌美女子,此刻正瘫坐在椅子上,扶着桌角干呕得厉害,颈间青筋显现,许是难受又许是伤心,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抠得指尖发白。
一张小脸也是煞白煞白的,往下默默流泪,竟像是遇见伤心事儿一般,遏止不住低低啜泣起来。
泪水静静淌过脸庞,唐宛指尖止不住地颤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来。痛快哭过一场,心中反而冷静下来,呕吐的感觉渐渐平息,她坐在凳上,掏出巾帕细细将脸上的泪水擦去。
月事久久不来,她以为是吃药的缘故,加上落水伤了身体,本身就极不规律,两三月未来,也是常有的事,故未曾放在心上。
可现在,那许多被她忽视的细枝末节,统统在脑海中显现,随着记忆越发的清晰,她轻抚着肚子,渐渐涌上一股绝望来。
刚买的栀子花被她落在桌上,已是顾及不得。站在酒楼外,微风轻拂脸庞,许是刚哭过,泪水未擦干,带来一股微微的刺痛感。
唐宛望着熟悉的街道,陌生的人群,不过短短一天,进酒楼听了一段书,再出来时,心境已不复从前。一时心生,天地之大,竟无她容身之处的悲切感。
默默站了会儿,重拾心情,她不敢往大药堂中去,只专门往巷子中去找,看起来不那么正规的小药房。左拐右绕,一路曲折,待她终于寻到一处幽僻的小药房时,身上也起了汗。
小巷中,墙壁上起了青苔,碎片斑驳。一个婆子坐在堂前,手上抓着一把爪子,正在嗑着,地上流着一滩污水,隐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见她站在药堂前,眼神往下滑到小腹,又回到她的眼上,扯起嘴角笑了笑,面上的讥讽与不以为意简直赤裸。
唐宛霎时回转过来,这地方应是专门做那档子生意的药堂,如此也算合了她的心意。药堂里面有些昏暗,坐诊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年岁的男子,医袍松松垮垮地穿着。想必这处生意并不是十分的要好,不然也不会坐落的这样偏僻。
将袖子捞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许是来这儿久了,也叫古人同化,那大夫并未在腕部搭一方轻薄纱帕,男子的手触碰到肌肤,隐生一股不适。
唐宛忍耐下来,暗暗告诉自己,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勿要急躁。只是这大夫诊脉的时间有些过于太久了些,手掌握着盈盈柔荑,又将她的手翻过去,继续看脉。
脸色一沉,问道:“大夫,可看出什么来了?”
因着心中猜测,脸色很是不好,光线昏暗,摇曳在女人铁青的脸上,令人隐生惧怕。
大夫是个看菜下碟的人物,见来人是一娇弱女子,性子应是软弱不堪,不曾想叫她这样冷冷一问,顿时心生慌乱。本就是有贼心没色胆,加上这坐堂大夫是拖了关系,又花了不少银钱,费了老大关系才得来的。
若是被这小女子一嚷嚷,将众人引来,风声传到师傅耳中,将这饭碗弄丢了,家中老母指不定要怎样,定会先手握木棍将他的腿给打折了再说。
心虚地咳嗽一声,将手收了回来:“脉象走势圆滑如珠,来往之间搏动极为有力,乃是喜脉,已是三月有余。”
见她孤身一人至此,再瞧这灰败的脸色,指不定风尘女子,又许是叫主人家赶出来的妇人,过来买落胎药的,那声恭喜便迟迟没有说出口。
果然,下一刻女子道:“麻烦您给我开一副坠胎药。”
大夫见女子神色坚毅,不见半分哀伤之色。不似往日寻来的妇人,脸上哀哀戚戚,心生迷茫绝望,面上便也能显露出三四分来。
这女子说落胎这话,也是眼不眨心不跳,仿佛是吃饭喝水般的极为平常的事。不禁心生后怕,若刚才她真要闹起来,只怕会惹得不小的惊动。
提笔欲写,忽抬头疑道:“你这前前后后,已吃了月余的保胎药,如今胎儿已趋近稳定强健,须得加几味烈些的药材,方能将胎儿从肚中排出干净……”
话未说完,便听女子一声冷笑。似讥讽,又似自嘲:“照写便是。”
剩下的话也就没能说出口,只见女子脸色很是难看,偏偏生起气来,也是极美的,又吃了这么久的保胎药,莫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叫主母赶了出来,只既已有身孕,保住即可,日后未必没有母凭子贵的一天,为何还要主动问这落胎药的?
唐宛见这大夫神色发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不肯落笔,心中已是万分的不耐,面上也显露出几分。
“你照实写来便是,若出现任何问题,责任不在你,我也不会让人知道,药是从你这里买的。”
写了药方,又抓了药,待要交钱的时候,才发现身上是一颗子儿也没有,都在酒楼赏给那说书先生去了。
大夫不愿赊账,只怕是有来无回。唐宛如今是满腔的愤懑,不愿再等,一心想着将这肚中孽障打去,便说道:“这药你且给我留着,我这就回家取了银钱来。”
匆匆回到院宅取了银子,步履匆忙,转身时不小心撞到桌角,腰间一阵剧烈的疼痛。窗户大开着,外面忽的刮起一阵大风,将窗户拍打哐当作响。
许是叫冷风一吹,心里渐渐冷静下来,后背上生出一身冷汗。
腰腹间一阵剧烈的疼痛,唐宛弓着身子,捂着肚子慢慢蹲下来,胸口也往上泛起一股说不清的疼痛,眼前渐渐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为自己的狠毒的心思,也为自己感到后怕。古代是没有清宫一说的,吃药没能流干净,等待她的就是大出血而死。
不知是害怕痛苦,也不知是后悔迷茫,唐宛紧紧抓着钱袋子,用力手指泛白,忍不住痛哭起来。
良久,待哭声渐渐止住,才感觉有人在她身前,也不知站了多久,正低头默默注视着她,目光中带着怜惜。然而抬起头来,眼眶中盈满泪水,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