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
夜深了,将军书房的灯还没熄。昏暗的室内,只能看见一堵书架和一个男人。他站立在书架旁,习惯的抽出一本书。书名叫《何辜笔谈》,何辜意为“有什么罪”,讲的是民间冤案、灾祸之苦。作者沈和,正是许临清的老师,如今已经故去。在他还能言语之时,他依旧在为百姓言;在他还能行走之时,他依旧在为百姓奔。
然而,这本书却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他在一个隐秘的夜晚,在许临清离京后一月余,自缢于狱中。
沈铭手中这本,是许临清亲笔抄写的。当时河中水患饥荒,死了四成人。沈和的那句“难民何辜,身背花鼓流离失所何辜”振聋发聩,甚至他说,“十年九荒君子岂无辜?”质疑谏言刺穿朝野的遮羞布,与此同时,他的学生们在抄写《何辜笔谈》四散朝臣。
这场知识分子的自救运动,持续十三日,最终以君主退步,整顿贪墨,运送救粮为中止符号。
沈和死了,他的《何辜笔谈》还闪烁在文人能臣的檀架上,他的“何辜”还响彻在平民百姓耳边。
对啊,何辜?何辜?
沈铭看下去,熟悉的笔迹让他出神,这几年他常常翻开这本书,反省自己,敦促自己,还有思念她。
当时冬日大雪,她坐在廊下备茶,耳垂被冻得通红,却依旧固执的保持体面。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有寻求过他的帮助,甚至连一面都不见。她离开京城,走的洒脱。抛下同窗,抛下恩师,抛下京中情谊,只身启程。
他不该怪她的,其一她处境艰难孤独,剑依旧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除了逃,除了不停的逃,没有的选。其二,自己不过是与她一段同窗的友人,论情感深厚他比不上陈亭稚。其三,秦将军身死时,他受命领兵。若是自己早些明白皇帝的用意,或许秦将军不必,不必死。
这些年,他也想为许临清喊声“何辜”,也想为无数人喊声“何辜”
“少爷。”门外轻响,吴老管家规矩的叩门低唤。
“何事?”
“老爷和夫人归京了。此时正在用膳,席间请您去。”
“知晓了。”门内传来低沉的男声,吴管家应了声,转身驻足候着。
沈父沈母去雁门郡亲访族人,且沈母近几年身体抱恙,沈父总会带她四处云游,一半求医一半散心。
沈铭与父母的关系是京城官员亲子相处的常态,不那么远,但也不那么近。
家族荣辱永远排在亲情和睦之前。
果然,他适才坐下,沈父便开口,语气虽然和蔼,但言辞却很严厉。
“我今日听朝中旧友说,你与那许临清相交甚笃。可有此事?”
“回父亲,是。”
见孩子竟坦然承认,沈父一时间气愤难忍,但彼此身份差距悬殊,他无法过界。
“你可知她是谁?她的双亲何在?许府的灭门之祸你全忘了?”面对一连串的质问,沈铭面不改色,眼波沉静。
“父亲,夜深了。若无要事,儿先行去歇息。”
“站住!谁准你离座?封爵又如何?你当真以为我管束不了你?许临清这人,是沾惹上轻则撕一层皮,重则死无全尸的!她这人深浅你探究过?你糊涂的与之相交,对于沈府是耻辱!”
沈铭沉默着,双肩挺立,耳畔两种声音交织。
十几岁时,沈父笑呵呵的夸赞许临清年少成名,有勇有谋,是难得的用兵天才。如今,沈父对她的辱骂刺耳难听,张口闭口就是沈府荣辱。
于是他转身,用低但是很重的声音说:“我知道她是许临清,双亲被冤死,许府灭门我不会忘,我希望父亲您也要记得,这把火不知何时会烧到沈府!父亲你从小教我,亲贤臣,远小人。可如今,为了沈府荣辱,您偏信小人,远离君子。沈府被有心之人搅的乌烟瘴气,您却还一叶障目。若不是我,您觉得您还能过云游四方的逍遥日子吗?我与您,究竟是谁在增荣,添辱?”沈父被沈铭忤逆的一番话震慑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只在他走时,恨恨的辱骂他道:“竖子!无知!”
一旁的沈母轻咳,唤回沈父几分神志。
“他竟敢如此对我说话?媛儿,他还是我们的儿子吗?”
何媛替他夹了道菜,放下竹筷。柔声道:“自然是。”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六,思想言行自然不同小时,况且如今的沈府当家的是他,你我也不过是沾了他光的父母亲。你不必再对他言行规制,他心中自有定数。”
见沈府眉宇存愤怒郁气,何媛宽慰道:“可我们依旧是他的父母亲,支持他,陪伴他也是一门功课。”
沈父这才长叹一口郁气,将胸腔中因为儿子忤逆而充盈的愤怒散去。他叹道:“我不过是担心他的性命,如今圣上,哎,不提也罢。伴君如伴虎,他何日才能参悟,才能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