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雪中,树林变成幽寂的灰白色,浓烈的寒意在脚边堆叠成积雪,薄薄一层铺在枯草地上。
程濡洱脱下外套,又长又重一件罩在芝华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像把她装在一只黑色羊毛呢袋子里,一双冻红的赤足蜷缩着裹进去,躲进风雪找不到的地方。
越野车在右面半山腰抛锚,确切来说不能算抛锚,是程濡洱太久没有开车,轮子卡进爬坡时的坑洞里,他不得不带着兜兜下来寻,否则他至少能赶在落雪前找到芝华。
芝华被放进汽车后座,兜兜挨着她一起爬上来,小脑袋隔着黑色外套蹭她的肩,似乎知道她冷。
送风口丝丝抽动,猛烈地往外灌热气,程濡洱头一次把暖风档位打满,热气烘得像一团旺盛的篝火,烤化了芝华发梢的雪粒子。
她四肢的触觉起初是钝的,仿佛穿了一层又厚又硬的壳,慢慢地感觉那层壳化开,僵硬的指尖终于能活动,沾着枯枝败叶的双脚搁在程濡洱腿上,微润的泥土蹭在他黑色的西裤。
车窗外雪花越来越大,世界坠进一块人迹罕至的白色原野,芝华靠着车门,看着自己那双脏兮兮的脚踩在程濡洱的西裤,他干净的手指正捧着其中一只,拿湿纸巾仔细地擦。
雪花在他身后簌簌落下,隔着一扇玻璃,外面的冰天雪地与他们无关,宽敞而温暖的车厢像她的防空洞。
两只脚都被他清理干净,捂在他暖烘烘的掌心里。程濡洱垂着头,细看才能发现下巴有两粒干燥的血点。
“你受伤了?”
她往前探,身子从外套里掉出来,眼里刚止住的泪,又连续不断落下来。
“没事,这不是我的血。”程濡洱蹭她红通通的眼皮,拉起外套盖住她,抱进怀里。
可她已经哭了起来,轻声啜泣的身体像按开了悲伤的阀门,在他怀里难过地抖着。程濡洱抱着她,觉得她的眼泪比外面的雪还多,一滴滴砸得他心脏抽痛,抹不尽擦不完,源源不断地淌。
“别哭了,宝贝。”程濡洱捧起她的脸,如同捧了一汪易碎的泉水,指腹揉开她的泪痕。
芝华眼前水雾弥漫,看着他那双专注的眼睛,看见他眼里满溢的爱与心疼,忍不住贴上他的唇,湿漉漉哭着吻住他。
毛茸茸的尾巴扫着她脚背,她被用力地回吻住,用彼此真实的气息交换安全感,确认这一次他们真的找到彼此。
裕生随着定位找过来,他看见越野车一直不动,便猜测要么找到人,要么车出问题了,没想到两样都有。
车里有压抑哭声,裕生犹犹豫豫打开驾驶座门,只有没心没肺的兜兜冲他摇尾巴。裕生便悄声朝兜兜招手,牵着狗绳把兜兜带到副驾驶座,座椅晃动声太大,吓得芝华舌尖一躲,埋头钻进程濡洱怀里。
程濡洱被不悦地打断,抬起头往前看了一眼,抱着芝华轻拍她的后背,安抚她断续的啜泣。
“通知其他人都回去吧。”他声音低哑,揉了揉芝华的后脑勺,“我们也回家。”
裕生便答好,皱眉犯愁怎么把车挪出来,原地折腾半晌,车身吭哧吭哧,往上猛地冲出去,终于从泥坑里脱身。
后来一路平坦,灰白色的树林逐渐开阔,几分钟便驶抵泊油路面。车身不再晃晃悠悠,震动频率小得微不可查,芝华知道他们已经找到出口,无声松口气,默默环住程濡洱的腰,背上那双手随即把她抱得更紧。
如此,芝华能暂时安心睡去,脸颊闷得像一颗桃子。程濡洱趁她睡熟,目光一遭遭地找,生怕有尚未发现的伤口。
汽车缓缓停进别墅车库,草坪盖着一层雪,驶进去压出两排车轮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是否要联系医生过来?”裕生在前面问。
“我不想见医生。”芝华闷在怀里,黏糊糊地说。
程濡洱一时没说话,眉头紧皱着,垂眸看她。
前排车门短暂打开又合上,裕生是识趣的,牵着兜兜往房里走,松软的积雪塌陷两串脚印。
大雪纷飞里,芝华一昧往他怀里钻,重复说着:“我现在不想见医生。”
“芝华。”程濡洱把她从怀里拽出来,与她额头相抵,“你需要检查,你可能会生病,会不舒服……”
说话声被吻打断,芝华仰起头,堵住他那张开合的嘴。
程濡洱喉结滑动,忍耐着再次将她拉开,声音又哑了,“宝贝,不能在这种时候勾引我。”
“可我现在只想让你吻我。”芝华委屈地看着他,氤氲着水雾的眼睛楚楚可怜。
她又把那双唇送过去,唇肉已经被吻成深粉色。浓郁的雪松香让她充满安全感,因此她闻得上瘾,不舍得分开。
“我们先让医生检查,好吗?”程濡洱轻蹭她的唇,却没有吻下去。
“不好。”芝华咬住下唇,小猫似的舔他的下巴,“你检查我,好不好。”
舔的一下,沿着皮肤纹理炸开细密火花。程濡洱眸色危险地暗下去,扣着芝华后脑勺,不再忍耐地深吻下去。
芝华被吻压得往后倒,轻轻扯住程濡洱的衬衫,被他按倒在座位上。
顺着脖颈皮肤往下滑,摸到敞开的衬衫领口,扣眼竟然是空的。
程濡洱低头扫过去,发现衬衫有被扯开的痕迹,牛仔裤腰处的金属扣也半吊着,是被人蛮力拽坏的。
这身衣服早已不算完整,只是一直抱着她,所以从未发现外套下的凌乱。
他眼神一冷,觉得先前对严丁青的话说得太早。
放在她衣领处的手,忽然不敢像以往那样,直接将她衣服脱下,怕令她想起不好的回忆,怕再次吓到她。
“宝贝,我现在要脱掉你的衣服。”程濡洱闷声说,他要确认她听见,确认她允许,再进行下一步。
芝华很轻地点头,拉着他的手往扣眼带。衬衫还剩三颗完好的贝壳扣,他们手指叠在一起,一颗颗剥开,像剥开一颗水汪汪的荔枝。
衣服下的身体一点点展开,他呼吸紧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去看,白腻光滑的皮肤,在他目光逡巡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没有任何伤口,芝华没在严丁青手里再次受伤,否则他真会忍不住,回去亲手杀了严丁青。
“你亲亲我。”芝华在他的目光里软化,身体化成一块软糖。
“亲哪里?”程濡洱把脸贴下来,温柔地扫过她的身体。
“我的心脏。”她似乎是邀请。
程濡洱低声答好,把她跳动不止的心和血液一起,吞着往他的心脏流动。
“嗯……不、不止这里。”
“还有哪里?”
“全部、所有,我需要你。”她眼里又噙着泪,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好,我全部都给你。”程濡洱吻了吻她眼角的泪。
车厢耸动声、呼吸声,交织在闷热的空气里。芝华失神地仰头,汗滴从睫毛砸下,眼里的泪被不断攀升的温度烘干,她的心终于不再是潮湿一片。
人在确认环境安全后,很容易进入酣眠。芝华窝在程濡洱怀里,陷入一场漫长的睡眠,从越野车到卧室的床上,她毫无知觉,经过大半天的波折,胆战心惊的她终于回到可以露出柔软肚皮的地方。
天黑得看不出时间,芝华忽然惊醒,仿佛被某种东西强行唤醒。她睡眼惺忪翻了身,程濡洱的手抱上来,隔着睡衣摩挲她。
“晚上十点多了,饿不饿?”
程濡洱的声音很清醒,他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剩余时间都为了陪着她,怕芝华突然醒来找不到人,会感到害怕。
“有点饿。”芝华倦意很浓,不想起床。
“那你再躺一会儿,我弄好了端上来。”程濡洱便起身出去,手里拿着手机。
芝华恍惚地看着,他的手机屏幕好像一直亮着,不断弹着新消息。
“人已经确认死亡了。”
屏幕最上方,裕生发来新消息。
程濡洱略一皱眉,眼里没有别的情绪,分外平静地回复:“去问齐烽,按流程来。”
厨房抽油烟机发出嗡响,程濡洱不再看手机,没什么事比芝华的晚饭更重要,即使是严丁青自杀。
折磨多到一定程度,人的意志就如干裂的枯木,轻而易举地折断。
对严丁青而言,他的人生是一步错步步错。
高一那年,他用老旧的手持dv拍了一堆素材,家里的电脑带不动剪辑软件,他厚着脸皮找老师申请使用学校的电脑。
“没有这种规矩的,你们是学生,电子产品要少接触,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打游戏?”老师直接回绝他。
这使得严丁青万分沮丧,但难过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放学,同班同学梁芝华找到他,递给他一个电脑包,里面装着苹果笔记本电脑。
她说:“借给你用,不会的话可以问我。”
她说:“你上次参赛的短片,我在论坛上看到了,好厉害。”
她还说:“加油,你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导演,我会做第一批买票的观众。”
故事的开始,分明是这样的。
对啊,故事的开始,已经警告过他,他们之间是这样的。一个连网吧都去不起的穷小子,一个随手借出顶配笔记本电脑的富家千金,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严丁青的人生,若不向上对比物质条件,其实还算顺利。他没有穷困潦倒得上不起学、吃不起饭,他有超越同龄人的才华,年纪轻轻就赚到了奖金,只要他努力尝试,最后都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唯独梁芝华,是他世界里的水中月,明明近在眼前,伸手去碰时,却会残忍地散成一片虚无。
也许是钱的问题,严丁青坚持认为,是他还没爬到芝华所在的阶级,因此她永远是水中月。
可惜来不及了,黑色汽车里的那个男人,并不显山露水,但穿着和气质泄漏了他的身份,他来自比水中月更远更高的地方,是严丁青这辈子也抵达不了的地方。
起初严丁青只想拖延,让芝华失约。
沉闷午后的烂尾楼里,他看见芝华躺在那里,安静乖巧,仿佛已经是他的。也许是鬼迷心窍,也许是精|虫上脑,也许是太清楚她父亲的为人做派,他鬼使神差扯开了她的衣服。
后来,水中月跌进他怀里,但是这月亮,再也没亮起来。
后来,严丁青真的懂了,什么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们的法律关系越来越近,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他永远补不上那年夏天所欠的。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罪有应得。
被打得昏死过去后,他已经对后面的事毫无知觉,再睁眼已经是医院的单人病房,他没了人样,身子像拆散重组的木偶。
病床边站着的陌生人说,会把他交给警方,以后的日子,希望他能虔诚悔过。
天花板空荡荡,严丁青想起前几年的芝华,时常这样躺在病床上,出神地看着天花板。
那时他曾想,芝华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原来是像现在这样,什么也没想,或者说,已经没什么可做念想的。
没人想过严丁青这幅样子,还能一个人踉跄站起来。他抓着病床扶手,咕噜一声翻倒下去,门口不远处摆着一张电动轮椅,他几乎是爬过去,奄奄一息坐上,按开病房大门,竭力撑着坐到顶楼。
顶楼安全通道里,通往天台的阶梯有32级,严丁青爬了半个小时,血迹跟了一路,蜿蜒至天台边缘,戛然而止。
准备跳下去的最后一秒,严丁青又想起梁芝华。
有一年暑假,他们一起去果园摘桃子,半路冲出来一只流浪狗,桃子掉了一地。
那时他不该怪她,起码他们还剩最后两个桃子,起码他们之间还有两颗桃子。
严丁青纵身一跃,风和雪是世界上最后拥抱他的。他想明白了,他总忽略的,他本可以拥有两个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