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弥留之际,他的灵魂仿佛经历重重跋涉,又飞回了他从小生长的湖镇,见到自己的邻居以及亲人……哦不,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张广舒在心中重重叹息,但还是挣扎着睁大双眼,看着自己眼前的景象。
那是他临行前在湖镇待的最后一日。
彼时他的邻居在知道他的决定之后,虽说心中多有不赞同,但看着他决然的模样,想着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也只是出言规劝几句:“广舒,你要知道虽然江南三镇说起来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镇子之三,但实际上我们这与江南不同,你要走出连绵起伏的大山,才能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最后再向北走,才能见到江南。”
“何况前月江南边上的漠城才刚刚发生与北冥军的战役,虽说北冥军的确败下阵来,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离去,还是只是假装力竭,从而降低唐家军的警戒心,最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人是他的邻居张康,原本与张广舒的父母是至交好友,也算是看着孩子长大的长辈,所以如今身为保守派的他,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孩子前去送死。
是的,在他眼中,即使那黑心肝的赵首领统治下的湖镇百姓生活艰难,但好歹听话乖乖干事便还有一丝生路,算得上稳定,若是直接离开这里,经过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只会是自寻死路!
因此他艰难地吞咽唾沫,稍稍润了润因为许久没有进水而沙哑的嗓子,干涩劝道:“广舒,他们那些大人物手底下有许多追随者前赴后继为他们开辟道路,就算决策做错了,也不至于丧命。
但是你不一样啊!若是你在前往江南的时候恰好正面撞上那些埋伏在江南四周的北冥军,你的一辈子可就这样交代在那了!”
“叔,那就是我的命了。”一直缄默着听他说话的张广舒终于抬头,眼底是坚定的光。
“若是我真的在去的时候便死了,那就是我的命了。”见到张康似乎愣在原地,张广舒再次重复一遍。
张康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只感觉他被那样决然的目光烫到,再度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却再也说不出规劝的话。
最终,他只是垂了头,在漫天白雪中沉默地将自己的大衣拽紧,并将双手往衣袖中藏了藏,因为寒冷而冻得通红的脸上看不出神色。
良久,有些沧桑的嗓音才再度说话,其中分明多了一丝哽咽,连带着因为苍老而变得浑浊的双眼中,也隐隐氤氲了泪意,“既然如此,希望你能活着回来,或者完成你的目标,活着来拯救我们。”
“好。”张广舒看着张康离去的背景,抿唇在原地站了很久,却没有再次出声,只是一直静默着。
直到大雪稍止,才背上实现整理好的包袱,最后扫了一眼自己家徒四壁,即将被大雪压垮的屋子,一咬牙转身离去。
他知道他的长辈希望他活着,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除了为自己谋求一个生路之外,张广舒还想为自己在湖镇深受赵首领折磨的父老乡亲们谋一个出路。
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张康看着他长大,实在了解他的为人。
他不说,张康也知道。
只是现在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真的一语成谶,真要栽在这漫天冰雪之下。
若是问他是否甘心,自然是不甘的,但那可是老天爷。纵使大家在互相鼓劲的时候总说人定胜天,但如今走到绝境的他,才第一次深深体悟到,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的力量是那么的渺小。
终于,张广舒再也支持不住,缓缓闭上了双眼,口中发出一声最后的呓语:“火,要是有火就好了。”
就在这一刹那,奇迹出现了——
张广舒的指尖骤然间迸发出微弱的、跃动的火苗,出现在他已经冻僵发白的指尖。
那样的微弱,却亮入张广舒的心底。
他得救了。
张广舒怔怔地看着这几乎魔幻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但很快濒死的感受让他飞快地反应过来,用在短暂取暖后已经逐渐地能够开始动弹的指尖夹住身侧散落一地的木条,聚在一起后用火苗点燃。
火堆终于生起。
他感到自己刚才全身上下散失的温度一点点回来,也逐渐能感受到脑袋被尖石刺伤的伤口的剧痛以及从巨石上倒下去时撞击的钝痛。
但越痛,张广舒眼底的光越亮。
因为他知道,这代表着自己开始恢复正常,虽说不确定是否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去,但至少终于不用冻死在这个山洞内了。
来不及多想,在发现自己恢复行动能力后,张广舒便让自己翻了个身,随即强忍剧痛单手支撑自己起身,先是融了一点雪将伤口清洗干净。
由于伤口在他的后脑勺,张广舒看不到具体的伤势,而只能依靠自己的指腹进行摸索,粗浅地将伤口边上的碎石除了。
一不小心碰到伤口边沿带来的痛会让全身寸步难行,但张广舒的眼却是晶亮的。
终于粗略清理完伤口,他将自己的后脑勺埋入距离火堆最近的雪坑,以雪止血,良久才起身,回头看着坑中的血水,沉默着为自己包扎伤口,又取了几个干粮,在火上烤了烤,加热一会才送入口中。
原本谋害性命的雪,被他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凑近火堆加热,随即变成温凉的水被他喝入肚中解渴润喉。
做完这一切,张广舒才终于有时间歇下来盯着自己粗粝的指尖翻来覆去地看。
就是这样一双普普通通的庄稼汉的手,居然在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给予他求生的火苗,简直是反常识的奇迹。
这般想着,张广舒紧盯刚才冒火的指尖,想要再次召唤它,但让张广舒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