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上来是怎样的心情,平安忽然想起刚遇见李殉时,他缩在地洞里,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想起他戴着那张鬼面如何坐在寒色旅舍的院子中,在那样空旷寂寥的山中,身影挺直,又孤寂落寞。
想起他一夜夜翻窗时,或清风明月,或大雨滂沱,想起他失去记忆后抱着桃子,沉默寡言,却又在雪夜狂奔而来,只为了拉自己出去看雪。
想起他暴露身份后拿着滴血的木棍,面对山匪依然桀骜不驯轻松制敌的人,看见她却总是小心翼翼。
最开始认识时,言畏也是江湖上风流倜傥,声名显赫的游侠。
到后来,他一步步变得讨好,卑微,只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让平安接受自己。
平安心中有些隐痛。
看见姑娘颊边的泪,李殉怔了怔。
“是你,”他的脸贴住她的脸,轻轻蹭了蹭,“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从生到死,只是你。”
“是刘和,大沧的平安公主。”
一滴滴硕大滚圆的泪珠滑下来,李殉抬手给她擦去,亲了亲她绯红的眼角,鼻尖。
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起身,穿上自己的衣服,没过一会儿,捧着一盆热水进来,用细腻软和的帕子,温柔地替她擦拭。
平安睁着一双婆娑泪眼,嗓音沙哑,“李殉,我从小就做一个梦,反反复复,梦到你。”
李殉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梦里,你也是从小在军中长大,征战沙场,为大沧立下赫赫功劳。”
原本殷红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她手指微蜷,像是寻找依靠一般抓住被子,“你回京之前,敌国的细作抓了很多朝廷命官的子女,其中就有要去浮云皇寺的我。”
“他们想要利用这些人质,威胁大沧投降,不然就把我们全杀了。”
“父皇传了密令给你,让你务必把我救出来,于是,你便孤身潜入关押我们的地方,可是那一夜已经死了好些人。”
“我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人,”顿了顿,平安目光垂下,“她叫柳容兮。”
“后来我才知道,让你孤身犯险的,并不是皇家密令,而是柳容兮。”
平安嘴角上扬,声音喟叹,“是柳容兮啊。”
她一连说了三个柳容兮,直听得李殉汗毛倒竖。
“你回京后,父皇赐婚,要你交出兵权做驸马。可我们成亲那日,你在楚馆看了一夜歌舞,没有回来,我等啊等,父皇说,李殉是天下最英勇的男儿,我想着虽然是为了辖制李殉,可到底你救了我,也微弱地存在着一丝丝感情。等到了早晨,你也没有回来,却等到了柳容兮入住将军府后院的消息。”
“我恨极了,又觉得皇家被轻蔑,被你踩在脚底下玩弄,便去调查了柳容兮。”
“原来,她是江南一个罪臣家的庶女,有个姐姐,在军中时救了你一命,那个姐姐会跳很好看的舞,而后来你走后,柳容兮为了脱困,将姐姐推出去,被当作军妓蹂躏致死。”
平安冷笑,“你不仅不知道,还因为柳容兮与姐姐极其相似的面容,让她留在了你身边。为了她,你骂我蛇蝎心肠,你再也没有踏进我的院子半步。”
“直到你谋反叛变。”
平安面无表情,脸上的眼泪却没有断过,像是哭了无数个日夜,已经没有感情,只会麻木地流泪。
“你杀了我的父皇,我还不知道,急切地询问你消息,没想到却被你掐死了。”
“不!”李殉忽然失声,“那不是我。”
她讲的太真实,丝毫不像一个梦,反而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李殉想过无数种她抗拒自己的理由,却还是没有这般惨烈。
他本就愤怒痛恨的心情,因为平安的叙述,一下子支离破碎起来,绞痛的,难以克制的。
无论是不是真的,因为一个荒唐梦境而被莫名抗拒讨厌,的确让人不平。
可李殉却并没有顾忌这些,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她因为这样惨烈悲痛的梦而十分痛恨抗拒自己,也情有可原。
但——李殉摇头,“那根本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情,而现实也并不是那样的发展,阿和,你不能将这些事算在我身上!”
本打算在李殉交出兵权后再说的,可没想到今天竟然一股脑全讲了。
平安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定感,像浑身被绑着巨大的铁链,此刻终于松懈了几分。
她抱着被子,蜷起来,背对着李殉,“你走吧。”
李殉看了她一会儿,正要起身时,又听到她很轻地说了一句。
“李殉,谢谢你。”
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不会害我。
我还是不能完全没有任何压力的去爱你,去嫁给你。
可还是谢君万世不敢负的深情,谢君无论何时何地都愿意接近的赤子之心。
夜如水,风如泪,爱如碑。
阴暗的冷宫一间,这里常年荒废,宫殿更是年久失修,春日里野草疯长,隐隐有虫鸣鸟叫。
一个纤弱的身影穿梭在其中,手中没有提灯,却如白日一般,行走自如。
此人一定对这里颇为熟悉,并且武功极高,擅长夜视。
果然,她轻而易举走入了宫殿深处,而里面竟然供奉着一尊佛像,应该是黄铜所铸造,但经过长时间的放置,已经变为青铜色。
一个光头的男子从佛像后闪出,双手合十,“柳阁主。”
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柔弱的脸。
正是柳容兮。
她冒着巨大风险亲自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件事,“我原本想着,接近李殉,慢慢策反,可是现在已经刻不容缓了。”
她怒骂道:“这种固执迂腐的脑子,也亏得能打那么多次胜仗。”
那光头男子披着一身玄色袈裟,莫名透露出阴邪之感,“他真的要将兵权全部交出来?”
柳容兮点点头,声带嘲讽,“大沧那无用的皇帝本另有打算,没有急着收他的权,就是怕我们忽然进攻。可他倒是想落得一身清净,抱得美人归,急急上交,今日竟然要把我赶出宫去。”
“你与姜阁主传密令,计划有变,我准备生擒平安公主,诱李殉入我们的地盘,心中所爱,是为软肋,他一定会中计。”
光头男子道:“可是,宫中禁闭森严,您成功几率有多大?”
柳容兮眼中精光凶悍又深沉,“动用一切棋子,不惜一切,也要成功。”
柳阁主一向足智多谋,有勇有识,是王上最为重用的幕僚,为了他们的计划,不惜亲自跋涉千里,来到大沧。
如今她下令,那便是一定要执行的。
光头男子不再多说什么,闪身退入佛像后,没过片刻,冷宫中又安静地像是没人来过。
柳容兮不紧不慢地走出去,一路身影飘忽,向着落霞殿而去。
李殉一夜未睡,辗转反侧到天将明,才脸色疲惫地上朝去了。
他想着平安的事,半天下来心不在蔫,快要下朝时,刘息忽然接到一道消息,他极快地看了李殉一眼,目光震惊,又很快故作正常。
只是走的时候,脚步飞快,还绊了自己一脚。
李殉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安。
果不其然,他立刻赶去落霞殿,只见平安公主的宫殿中,所有宫人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刘息站在最前面,怒不可遏,“昨日负责巡守的禁军呢,还有他们的首领,统统给朕找出来!”
一个宫人连忙磕头,声音悲痛,“禀告陛下,昨日负责巡守的禁军,被人一刀致命,尸体被扔在了一方林子里!”
显然,已经去调查过了。
刘息声音陡然加大,“朕的眼皮子底下啊!这可是宫中,朕的女儿都能不见!若是平安有事,你们全部都去陪葬!”
李殉心头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
平安,平安怎么了?
昨日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落霞殿中沸反盈天,很快,平安公主人间蒸发般消失的消息就传遍了。
——作话:
“夜如水,风如泪,爱如碑。”出自歌曲《风景旧曾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