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畏大致知道了什么情况。
公主的婚姻乃是国之大事,而言畏连自己的真正身份都不敢确认,胡月说他是将军李殉,又让他坚决不要承认,真真假假,总之不靠谱。
这样的公主,怎么能跟自己永远在一起?
他听见自己没有半分犹豫,“好,我带你走。”
言畏连夜回客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又去敲胡月的门。
哈欠连天的胡月打开门,在听到他说要私奔,需要她提供一些银钱支持时,瞪大了双眼。
她打了火折子,点亮一盏灯,仔细去看将军面具后的表情,试图窥探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可是认真在说这些话的?”
言畏点头,“千真万确。”
胡月想了想自家将军和公主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有些头疼。
但她曾经答应过将军,绝不忤逆他的任何决定。
罢了,陪他们胡闹一通算了。
胡月问他,“公主那边呢?她在浮云皇寺,每次出行身边都有禁军看守,恐怕不太好办。”
听到胡月谈到自己,平安从言畏身后探出头来,她收起脸颊边几缕碍眼的发丝,“我已经出来了。”
平安知道,胡月应该是言畏的挚友,按理说和公主私奔这件事,本身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做,没想到胡月不仅没有阻拦,反而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胡月掌柜。
胡月长得高挑些,五官精致秾丽,是难得的绝色女子。
只是她的肤色并没有养在深闺中的白皙,无论是穿女儿家的裙装,还是便于行动的衣衫,都透露着一种来去自由的感觉。
胡月的东西不多,她很快收拾好,还准备了马车,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天色已经将明。
她掏出一张地图,摆在桌上,示意两人过来看。
“此时城门大开,我们尽快出城,一路向汤州去。有条路为暗道,寻常人并不走,虽然可能不太安全,但我觉得被禁军追上更可怕。”
胡月顿了顿,看向一言不发的言畏,“你说呢?”
尽管知道失去了记忆的将军什么都不知道,可她还是有一丝紧张。
害怕将军问,你为什么要选择汤州?
言畏点了点头,“行。”
虽然私奔的意见是平安提出来的,但她此刻什么也不知道,又没有这两个在本就身在江湖的同伴有经验,因此在胡月看过来的时候,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她催促道:“先走吧,路上再说。”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雾,这辆再普通不过的马车赶着最早出了城门,并没有引起守城士兵的疑心。
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本该是两个人毫无目的的私奔,也是自己一时兴起想起的事端,没想到如今变成了三个人。
汤州是古北商国的一座城池。
因地处边境,属于古北商的险要之地,兵家有句话,敌入汤州,则北商全失。
说来正是因为多年前一战,大沧本苦攻汤州三日,原本宁死不屈的城门竟忽然敞开,显得诡异又离奇。
彼时,李殉初初在此接手镇国老将军的兵权,即刻指挥大军攻入城内,丝毫不惧埋伏,胆量气度非寻常人能比。
而汤州内竟然全无异常,李殉在前锋带着人一路攻入,直接占领汤州。
经此一役,汤州理所应当成为了大沧之地。
而李殉也在天下扬名,众人无不称赞。
而古北商因为汤州失守,没过半年,也被大沧的军队攻占吞并。
有人猜测,当时守城的是北商最软弱无能的黎王,他一定是害怕了,所以才投降送城,成了古北商的千古罪臣。
亡国奴,即便是战胜国的大沧人,也会唾骂几句。
到如今已有四年,汤州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城。
平安注意到城门口有个石头筑成的石像,看样子是一个人面向城门磕头,裸露着上半身,身上有着道道鞭伤。
“那是黎王。”
胡月也看向那边,语气淡淡,“汤州被大沧接手后,没有伤害任何一个百姓,里面的人大都手无寸铁,可因为黎王一道命令,没有任何人反抗。黎王说,北商消亡已经不可阻挡,从今日起,所有人皆为大沧子民。”
“他们痛恨背叛古北商的黎王,因此筑了这个石像。石像日日夜夜趴跪在城门口,是赎罪,也是警告。”
胡月像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平安听得稀奇,好奇问道:“黎王怎会如此?”
胡月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来日再讲给你听。”
“好,一言为定。”
平安越来越觉得逃出来是对的。
北风漫卷,枯树满道,所有风尘仆仆的人到了汤州,愁色总是填满眉间沟壑。
毕竟这样苦寒之地,若非不得已,怎会来此。
他们在一间不起眼的农舍安顿下来。
黝黑脸色的农夫挑着担子,匆匆赶回来,收拾出最好的几间房,躬身哈腰,脸上充满了敬畏之色。
“你们是风劫大人的朋友,理应隆重款待,这里条件不好,还望多担待。”
平安和胡月两个女子,都戴着长长的白纱幂篱,而唯一的男子言畏,也戴着厚厚的鬼面,神神秘秘。
农夫多看了几眼。
胡月只温声答道:“多谢。”
看来是胡月掌柜神通广大,就连僻远的汤州都有好友接应。
平安再次对胡月心生敬意。
他们在这里住了两日,都没有禁军追来,因此松了一口气。
看来行踪并没有暴露。
这日晨起,言畏照例喝完一碗苦哈哈的药汁,没有看见平安的身影,探着头去寻。
不远处的窗户忽地被打开。
平安倚靠在一侧,手里拿着鲜红的刺绣盖头,她随手披在发上,掀起,露出一双泛着无边笑意的眼眸。
“言畏,红盖头已经备好了,什么时候来娶我啊?”
不知是哪个字眼说到了言畏心里,他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搂住平安。
“随时,”他突然想起上次带她去长秋观避雨,在山洞里,他说总有一天,要平安心甘情愿地做自己夫人。
在这样寻常的一天。
她问自己什么时候娶她。
言畏眸光闪烁几分,喉结动了动,长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动作克制又隐忍。
“你怎么……”
“我自知没有拿得出手的地方,你怎么突然说要嫁给我?”
言畏声音里有自己格外明显的颤抖,他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欣,反而紧张极了。
像是看见镜中月,水中花。
全是假象。
平安仰着脸看他,“怎么,你不愿意?”
“我愿意,十万百万个愿意。”
“那你在踌躇什么。”平安细细忖度着他的语气,敏感地觉出一些不同来,难道他已经恢复了记忆吗?
“言畏,你……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平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情绪也有些低沉起来,“你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觉得我诓骗你,隐藏公主的身份,还对你发脾气。”
她有些自责,言畏不辞辛劳为她寻解药,走之前还被她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结果失去了全部记忆还义无反顾来到自己身边。
“没有,只是想起一些片段。”
言畏语气沉稳些许,“能娶阿和,即便是这条命没了,我也愿意。”
民间成婚也讲究礼数。
可他们本来便是私奔出来,平安贵为一国公主,与外男私生情意,实在有失皇家脸面。
但她才不顾这些。
婚书是言畏亲手所写,笔画银钩,锋利凉薄,却字字皆是情。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婚服简陋,平安坐在床榻深处,与言畏喝了合衾酒。
澄黄的酒水,映着红纸的灯笼,柴门外几声犬吠,风声长啸,此夜也算良辰美景。
另一间瓦房的屋顶上,胡月半躺在上面,喝着自家将军的喜酒,一迭声地叹气。
将军这出戏,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反正她很替将军头疼。
远处被风裹挟的笛声呜咽凄凉,胡月太久没有来汤州,已经快要不认识这里了。
明月高悬。
她饮尽瓦罐里的粗酒,眼尾浸出薄红,以及湿润温热的泪。
——作话: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出自《孔雀东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