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偏离了公路,碎开的玻璃碎片割破了蒋仲的手背。司机将油门踩到底,在生死关头闯出一线生机,拼命狂奔才远离了刚才那片草地。
中年男人手指颤抖,鲜血顺着皮肤肌理向下流淌,在指缝形成黏腻又粘连的血糊。
蒋仲连湿润都没感觉到,他的体温滚烫,血液流下也很快被烤干,甚至盖不住皮肤上的炎热感。
车停下良久,他才松开紧紧抱着头的手臂,抬起灰白色的面孔,眼珠如同被剥夺生机的将死之人一般混沌,惊恐地望向窗外。
——除了被风吹弯的草和远处的针叶林,这里什么都没有,偶尔有声音,也是风推着树叶在草地上翻滚。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
“您的手——”
蒋仲这才察觉到余光里的红色,是来自自己被割开的手背。
他拿过司机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了几下,伤口已经有开始结痂的趋势,他没有心思去管它。
“车还能开吗?”
司机点点头,发动机声音不似过去响亮,但依然能发动。
蒋仲知道是出了内鬼,但不清楚到底是那天传话的人有问题,还是这杀手被萧家收买了。
想到萧家身后便一阵发冷,他朝后车窗看了一眼,没有人,只有姿态张扬的树木。然而身侧暴露出良多天光的车窗已经没了玻璃。亮光对一些人来说反而是恐惧的来源,蒋仲恰好就是这种人。
他一阵心悸,打电话给自己信得过的人来最近的地标处接他。
与此同时,刚刚的公路边,蒋兆成看着蒋仲的车狼狈离去,如果从这条路再往前走,就是山谷,他很有可能掉下去。
“老爷,要追吗?”
蒋兆成收回目光,顺着公路朝尽头望去,地平线上出现了几辆黑色吉普,车窗反射光线,几个亮点灼人眼球,将自己的姿态印在人的眼底。
“不用了。”
到底,父亲还是输给了儿子。
但他的私心必须在叶修来之前收起,那几辆吉普车越来越近。开到面前带起一串尘土,车门在停稳的同时打开。
一条长腿迈下来,叶修在蒋兆成面前站稳。
儒雅又文气,却有着震慑一切的沉稳。
叶修掀起薄薄的眼皮,他生得极白,眼皮上的血管在阳光的照射下现出清晰的青色,如同树杈的纹理。
他淡淡睨视脚下的土地,玻璃碎片从水泥路上一直延伸进草丛,却没有血迹。
很艰难的,他终于找到一片沾了血的玻璃片,但只有这一片,锋利的边缘上还有一点血肉的勾连。
男人眼神倏然暧昧,但蒋兆成现在是萧峋的岳父,他没有难为老头。
蒋仲穿过一片密林,终于到了他说的第一个地标点。车子远远地开到这边,他的手下看到有人来了,很激动就要过去,却被蒋仲拉住了腕子。
“少爷?”
“不要过去,这人我没有见过。”
司机只觉得蒋仲草木皆兵,他们抛下汽车,两人只身钻进了松树林,那股松香味的气味很冲,却也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他这也开始思索,这两个人不仅面生,看着还很悠闲。
身边的树杈在摇晃,惊动了蒋仲,他带着手下无声无息走进树林,即便是已经远离那两个人,也不敢放松呼吸。
几分钟后,守在那里的两人也察觉出不对头。
算时间蒋仲该到了,可是人却没出现。他们沿着树林边缘寻找,终于在一块石头后面找到了被抛弃的汽车。
车座上的血迹是滴落的,并非喷溅的放射状,这说明枪并未打到蒋仲,最起码没有伤到要害。
他们慌忙将这件事报告给蒋兆成,此时蒋兆成已经和叶修到了蒋家。
看到叶修的一刻,留在蒋家的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管家没有下楼,只是在叶修进门时远远瞥了一眼,等到蒋兆成处理完楼下的事上楼找他,屋里便对敲门声再没回应。
蒋兆成推开门,一股咸腥味和暖风一起送到面前。
管家躺在床上,胸前插着一把匕首,明晃晃的刀刃沾染了天光的青白,深入皮肉,绽开一朵血花。
萧峋终于现身,长及膝盖的黑色风衣竖着衣领,黑羽似的睫毛在帽檐下扑朔。
若说这些人里,蒋兆成对谁的防备低一点,可能就只能是萧峋了。
萧峋走近了他,目光只在管家身上停了一会儿,便摘下手套,叫回其他在蒋家游历的人。
蒋兆成闻到他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气味,不属于男人,反而有些柔软的奶香。
是柠柠。
“萧峋,柠柠好吗?”
萧峋此时格外敏感,他倏地回身,高大的身体落下的影子刚好把蒋兆成包住。
他是天子骄子,萧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从小众星捧月,自信从未被挫败。
所以他不能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惶然,蒋仲生死不明,不管结果如何蒋兆成都扳回了这一局。如果他反悔了想要讨回自己的女儿,他该怎么办。
强迫扣着人和蒋家翻脸。
但是这样会让温柠恨自己,他想要的柔情似水可能永远不会再有。
可把人送回去,又和他骨子里的占有欲相悖。
这些慌张只能他一个人承担,他目前能做的,只有端着伪善的面容,骗那个单纯的小羊羔爱上他。
“她好,马上要做手术,手术之后就办婚礼。”
“好。”温柠是蒋兆成唯一的安慰,“婚礼是一定要办的。”
蒋兆成的话让萧峋紧握的手倏地松开。
“没问题,这个随时都可以。”
萧峋的手下推着管家的尸体离开屋子,他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
蒋兆成回忆刚刚萧峋的语气,其实不仅是萧峋,连他也在担心,萧峋会不会对温柠始终如一。听到他愿意办婚礼,心也短暂地放下。
-
莱恩没死,而李牧一而再失手,让陈浩对他极度不满。
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面前的植物上,可怜的绿叶被粗手揪出酸涩的汁子。
临近中午时,蒋家突然传来讣告,说是大少爷昨天出了车祸,葬礼在三天后举办。
这个消息让陈浩一阵失神,盆栽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陈先生。”
陈浩深吸口气,听到李牧的声音,竟在一瞬间变了一副随和面孔。
“坐。”
李牧搓搓手,浑身不自在。如果当初不是陈浩在蒋家看到了自己,他可能还在给人做小喽啰。这次失手,他宁可陈浩发火骂他一顿或者处罚他,这样无所谓的姿态更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陈浩。
“先生。”
李牧抿抿唇,对陈浩托出自己已经想了几天的决定。
“我决定离开云市,这次真的很对不起您。”
陈浩眼里掠过一道狡黠的光芒,搓手是李牧不安时的习惯。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依然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那便是李牧的紧张源于对他的愧疚,而不是想着跑路。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能让李牧遗憾离去。
毕竟莱恩只见过他。
“想回家了吗?”
李牧的父辈当初移民到加市,他的家人也都在加市,现在回去也勉强算得上落叶归根。
“是该回去了。”
陈浩的年纪比李牧大上二十多岁,他一慈祥起来,很容易让李牧想起自己早逝的父亲。
时钟刚好指向十二点,钟声低沉且悠扬,穿过狭长的走廊。
陈浩留李牧吃饭,对他提出要回加市的想法没有提出异议。
陈浩为李牧倒了一杯酒,这是一种颜色很深的酒。他见李牧的望着杯子的眼里充满不解,和他解释道:“这是来自我母亲家乡的黄酒。”
李牧平时是不饮酒的,但是觉得新鲜便尝了一口。
睨视他滚动的喉结,正在吃东西的陈浩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咀嚼。
“啪——”
杯子摔在地上,李牧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双手抓着脖子,黑白分明的眼珠瞬间被血色覆盖。
酒里同样藏着来自东方的古老又神秘的毒药,瞬间要了他的命,连让他质问陈浩的时间都没留下。
陈浩蹲下仔细看着李牧,摇着头觉得可惜,为他阖上眼睛。
他怎么能让李牧遗憾离去,再怎么样也要畏罪自杀。
-
温柠许久未见父亲,蒋兆成突然到来,她觉得有些陌生无措。
房间里,温柠听到蒋兆成的脚步声,竟在一瞬间抓住了身边的萧峋。
“柠柠?”
蒋兆成叫了她一声,女孩吞吞口水,放开手走到他跟前。然后便是萧峋出去,关上门让父女两个单独说话。
“在这里好吗?”
“挺好的。”
蒋兆成感慨自己和女儿没什么话,寻找话题,竟发现自己不怎么了解她。
为了掩饰尴尬,“下个月做手术?”
“嗯,半个月之后吧,已经准备好了。”
这回更加尴尬,他只留了一会儿,充满浓情蜜意的房间不适合长久待下去,老人准备离开,不料身旁一直低头不言语的温柠这时忽然抬起头,烫红的脸蛋窘迫炎热,显然是接下来的话已经思索良久。
“听说蒋仲,死了。”
蒋仲失踪只有几个人知道,萧峋一直不愿意让温柠操心,只和她说蒋仲死了。
蒋兆成抬抬眉头,“是。”
“如果他活着,你会来看我吗?”
“对不起。”
温柠微愣,没想到换来这么个答案。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我的自私,我没照顾好你。”
蒋兆成自嘲一笑,“你怨我是应该的,萧峋对你好吗?”
他话锋一转。
“好,很好。”
回忆起和萧峋的相处,他应该是孔姨之后对自己最好的人。
“那就行,你们早点办个婚礼,我也能放心。”
一门之隔的萧峋,默默后退靠在墙上。漆黑的发丝沾上雪白墙壁,他两天两夜没合眼,浑身肌肉紧张得硬邦邦,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无比放松。
客厅里很安静,萧屹应该是去陪许诺了,但刚刚还在这里的叶修似乎蒸发一般突然消失不见。地上有一潭水渍,佣人正在清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散落一地的文件。
“叶少爷呢?”
女佣欲言又止,这时萧峋才发现,姜忱也不见了。
“他刚刚接了个电话,然后就,跑出去了。”
萧峋揣摩着女佣的话,这房子里太安静了,专心致志时蒋兆成也扶着扶手走下楼和他道别。
老人前脚离开,萧峋去楼上看了眼温柠,女孩情绪正常,并未因蒋兆成的到来有什么不妥。
“今晚你会回来吧?”
温柠知道他的事告一段落,试探着问他。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怎么了?”
“叶修。”
“他那里可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