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沈老爷子身体还很康健，头发黝黑，只有两鬓微微有些发白，他双手负在身后，几乎一眼未看女人：“既然走了，就别回来。”
他双眸之中的责怪不是不明显。
也许碍于沈阔还在现场，所以并未说一些很苛责的话。
然，幼年的沈阔实在是太聪慧。
沈老爷子一共三个儿子，除了他的亲生父亲离婚再娶，大伯和小叔都没是原配。
假如是养在外面的女人，绝不敢如此登堂入室的喊一声爸。
再加之刚刚女人看他的关切眼神……
所以，沈阔当下就猜到了，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的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了女人死死抱着小女孩的手上，忽然觉得眼睛很痛，连呼吸都疼。
妈妈不要他。
却有了一个女儿。
是他的妹妹。
小小的，只有一团的沈阔咬着牙，红着眼，把视线落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明显不舒服，两颊的脸蛋烧得红红的，她全身心地依偎在女人的怀里，对上沈阔的视线，小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她不舒服的用脸蹭了蹭女人的脸。
“妈妈，我难受。”
她软软地说，带着很浓的鼻音。
难受。
小沈阔一只手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他也好难受。
但是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亲生父母，如同虚设。
“嗯，妈妈在这里。”女人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马上妈妈就带你去打针。”
她抱着怀里的女孩，小心谨慎地看了一眼沈老爷子：“爸，我以后能不能……”
“不能！”沈老爷子冷若冰霜，“还有，别喊我爸。”
女人顿了顿，忽的，低头一笑，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
是啊。
她到底还在做什么梦？
“你当初完全未曾顾忌孩子，做出那种事情……”沈老爷子再开口时，满脸的厌恶与不耐，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如今还想着再见他一眼？还想再和他联系？”
沈老爷子的目光狠狠刺向女人怀里的女孩，一字一句的讥讽。
“就抱着你在外面生下来的孽种！”
女人浑身一僵，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她抽噎着，带着满腔的不忿和怨恨。
“沈老爷子，当初如果不是你百般阻挠，各种针对我，我与沈鹤怎么会走到今天？”
女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是！我确实不让你如意，无论是从家世还是其他方面，都不是你心里满意的儿媳妇。但要和我过日子的人是沈鹤啊，不是你！而且，我当年也没有图谋你们沈家什么，走得时候更是干干净净，一分都没有带走！怎么就让你们如此糟蹋！”
“你们口口声声说小阔是你们沈家的孩子，不能被我带走，那他生病了，怎么病床前一个人都没有！”
“沈鹤呢！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他去哪儿了！”
“他真的是让我失望更失望，我和他结婚之后，他夹在你我之间，一味的不作为。容忍你，容忍你们沈家上下对我欺凌！我要带走孩子，你们又不肯，可也至少把孩子照顾好吧！”
“别给我提什么他受了情伤！谁没有受伤？这段感情里，谁承了好处？大家还不都是站起来，收拾收拾，继续过日子！怎么就偏偏他不行？这个不能看见，那个不能看见？”
“沈老爷子，这就是你养的好大儿！你说我心狠也好，说我辱没了你们沈家也好，既然这个孩子，你们强行要去，既然你们非要用如此恶心，下作的方式来隔应我，那就尽管试一试。”
“我今日再走出去，就不能再回头看一眼。”
谁都不值得。
她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躺在床上，无辜的生命。
那个时候的沈阔不懂，他听不懂这些话，却能够与女人的怨恨共鸣。
但他也疼。
他眨了眨眼睛，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个走到病房门口的身影。
很小声的，怯懦般的。
“妈妈。”
妈妈，别走啊。
妈妈，你还要不要我啊。
妈妈！！
女人抱着女孩在门口站定，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偏头，余光刚好能够扫到沈阔。
沈阔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床褥上，他说出口的却是：“那个妹妹，是不是生病了？”
女人陡然抱紧了女孩，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阔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无声无息的，眼泪不知何时停了。
可他总隐约能够听到几乎崩溃的呜咽声。
年少时的那一场湿润了人心的梅子雨，实际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
沈阔是深深地憎恨着这些人的，所有造成他悲剧人生的人。
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沈老爷子。
他在沈家，始终以一颗不幸的棋子的方式存在着。
沈老爷子说的怪，不对，是恨才对。
“你觉得……”沈老爷子是真的已经不行了，说几个字，几乎就要喘息好久，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是我，所以才让他们离婚了。”
不假。
一点都不假。
但不对，沈老爷子的介入，不过是加速了沈鹤和席文慧之间婚姻的劈裂罢了。
沈阔始终安静垂眸看着这个在死亡线边缘挣扎的老人，他对这个人，对沈家上下的人，都没有太多的感情。
从幼年时，他就明白，想要活下去，想要努力地过好日子。
就必须依附沈家，得到沈家这个金字塔顶端的人的认可罢了。
他一直都不能够理解沈晴雅对沈老爷子的感情。
如此单纯，诚挚的感情，在他看来，更多的是假得令人作呕。
“爷爷，过去的事情，多说无益。”沈阔拒绝在这方面的沟通。
沈老爷子张了张口，良久，又是一声从喉间发出的囫囵的叹息声。
“你怨我……”
沈阔垂眸，不再多说。
如果沈老爷子抓着他的手，只是为了说这些无用功的事情，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没有我……他们走到最后也是一样的结局。你父亲……生病软弱……，你母亲，太要强了。”沈老爷子喘息片刻，闭了闭眼睛，“我唯独对不起的人，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