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起将三篇诗作放到桌上,含笑道:“父亲为什么这样说?”
“你被这样的人缠上了知不知道!我看她请你做探花词的时候就居心不正!你也不想想,正经名门贵女有谁看到这样的诗会往外散播?还‘醉卧在郭家’!怎么有脸往外传?”
以寻常看,这两句诗还真没什么毛病,但是要搭着这诗的题目看——《夜酬四季别院主人郭大娘子》,又是夜酬,又是郭大娘子的,顿时就只能有一个意思了。
季云起道:“父亲,探花词本来就要香浓冶艳些,又不是做官样文章——再说了,她手底下就是盛世华音,原本传唱探花词也是寻常事。您不要往歪了想。”
“寻常?”季文忠冷笑了几声,“那个郭大娘子什么名声你不知道?眼下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娶这样的人进门?一个品行不正的商户女子,还妄图用这种下作手段钓一个探花郎?想得美!”
季云起忍不住扶额道:“据我所知,她不是这样的人。”
季文忠被这句话吓得不轻,俄而大怒:“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又知道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手指头颤巍巍地指向季云起,“你……你以前就与她有来往?”
季云起道:“我和她能有什么来往?再说了,您也是堂堂一朝宰相,注意点气度,干嘛动这么大肝火?莫不是我娘叫您来的?”
“云起,你也不小了。原先要给你议亲,你总说功名未就,不想议亲。现在金榜题名了,我和你娘原本为你相看了韦家的十六娘,要换庚贴合八字的,结果今天那边派了人来……”
季云起摆手道:“父亲糊涂。”
他站起身来,虽然衣着还未来得及更换,却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态度。
“韦家是世家,可先时韦筠尚了长公主,却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早就失了圣心。这也倒罢了,圣上和皇后娘娘是明理的人,觉得长公主这些年也有过错,所以并未怎样,就连皇后娘娘也一直为韦家说话。可前一阵子竟然还要将韦家的子弟推到六公主面前,惹了皇后娘娘不喜。
“这是其一。其二,父亲不应该不明白,韦家的嫡长女是靖王妃,他们家已经趟到了夺嫡的浑水里,恨不得拉着全家往靖王的船上蹦,您是国相,这会儿还要让我娶韦十六娘,您让圣上怎么想?”
季文忠皱眉道:“这种事还用你提醒?只是……圣上着实也不年轻了,满朝文武……眼下端王势大……”
“那父亲也不能打着上船的主意。”季云起断然道,“圣上不是糊涂的君王,您怎么不想想富治臻是怎么下去的?他就是靖王的人,而今换了林相,却是在端王船上的。”
季文忠道:“你若是看好端王……”
季云起便笑起来:“端王?父亲,我哪一个也不看好,为了这个位置,端王不知道拱了多少年,您当圣上老糊涂了都不知道?而今圣上尚未老迈,龙权岂能旁落,哪怕你对圣上最中意的一位皇子表忠心,那与忠于圣上可是两码事!您这么多年在位,圣上看重的是您的‘纯厚’二字,别跟那些人去学什么下注的心思。”
想了想,他还是不放心,道:“若要给我或者瑶儿订亲,要告诉我是哪家。眼下一步都错不得,您别跟我娘打错了算盘。”
说是这么说,季文忠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京之中,各家关系盘根错节,若按照你的想法,怕难找到无牵无挂的。”
季云起笑道:“你儿子我要靠姻亲成就青云路么?只要能贤惠持家就好。”
等季文忠走了,季云起才再度拿起那探花词来。
他心里并不像面对他父亲的时候那般轻松,甚至有些微微的困惑和恼怒,过几日就是朝考,在那之前,他得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
季云起皱着眉头道:“来人。”
立刻就有小厮端着温水、衣袍等进来伺候,不多时,季云起不复宿醉的狼狈模样,而是仪表堂堂、神采奕奕。
他走到书房,写了一封拜帖递给贴身小厮季三道:“送到户部郭大人府上的郭大娘子那里。”
季三愣了一下,便应声道:“是。”
他刚要走,季云起便道:“回来。”他走到季三面前,将拜帖又从他手里拿了回来,有些为难道:“不妥。”
季三瞪大了眼睛,心说以往哪有能难得住郎君的事儿,怎么送个拜帖还婆婆妈妈?
季云起将拜帖拿在手里,决定去找他妹妹季瑶。
郭碧玉正在听手下的人报这一个月邸店的情况,墨鸦在她旁边坐着,下笔如飞。
旁边还带了两个丫鬟朱凤和玉鸢打着算盘合账。
墨鸦在过了年以后不久就被郭碧玉许给了玉刚,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眼下也是管事娘子了,脸上的表情仍是寡淡的很,只有被姐妹们打趣的时候才难得露出几丝做新娘子的娇羞来。
这会儿青燕在外头扣了扣门,轻声道:“大娘子,沈婆子来禀告,有人给您递贴子,门房老洪在东院门口等着大娘子吩咐,问您见不见人——说是季府的丫鬟。”
郭碧玉便是一愣,季府?丫鬟?
她不记得有和什么季府的娘子有来往啊!
她心中纳闷,便道:“把贴子拿进来。”
等她一看贴子,就知道这丫鬟估计自己也不知道送的是什么,倒没有必要叫进来了,便笑着合上了贴子道:“我就不见了,青燕替我去给那丫鬟点跑腿钱,就说我一定如约而至。”
大雅楼就在盛世华音附近,一样也是面朝曲江池,从雅间的窗子向外看,绿柳如烟,远处芙蓉园里一簇簇的淡粉色晕染在美丽的图卷中。
季云起进雅间时,看到的就是一位身姿绰约的娘子凭阑远眺的画面,可谓人在画中。
听到动静,郭碧玉回过神来,转身见是季云起,便敛衽施礼道:“见过探花郎。”
季云起对郭碧玉印象深刻,大抵还是因为她特立独行。郭碧玉对他却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大概是因为男人做什么都不会太惊世骇俗。
郭碧玉笑道:“昨晚探花郎和各位郎君玩的可尽兴?”
“极好。”季云起道:“酒兴尽后,和三五好友秉烛而游,也是平生快事,就是把四季别院上上下下折腾的够呛。”
郭碧玉道:“那些人原本就是做这个的,能为上京中诸位才子加点兴致,也是幸事。”
寒暄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郭碧玉问道:“不知探花郎约小女子到这儿有什么事?”
季云起便长揖道:“我是来致歉的,请郭大娘子恕我酒后无德,探花词中颇多不合适的地方,影响了郭大娘子的清誉。”
郭碧玉知道他还没说完,便也没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
“我愿意重制三篇,将原先那三篇换回来,不知道郭大娘子意下如何?”
季云起说完了要说的话,便神态坦然地坐了下来,甚至还饮了一口茶。
他是君子,却不是愚蠢的腐儒。
郭碧玉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数个念头。
最后不得不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位探花郎还真是个……聪明人。
季云起约郭碧玉单独见面,名为致歉,但其实是话里有话。
探花词的确有不庄重处,的确对她的名声有损,但是三篇诗文交给她,是否要扩散出去,就是她的事。
她再怎么是个商户女子,却不至于一些最基本的东西都看不懂。
他喝多了信笔胡写,她又没喝多!她完全可以将最引人误会的那一篇扣在手中,但她没有,她是故意散发出去的,而且是以极快的速度通过文会发出去的。
郭碧玉站起身,矮身道:“季郎君,实在是抱歉。”
听她说出了“抱歉”两个字,季云起脸色微沉,他料得果然不错,这是郭大娘子有意为之了。
难不成真的如同父亲所言,是先要以赠诗这波的流言造势,然后赖上他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眸光转暗,内心有些失望——或者说十分失望。
一直以来,季云起都觉得郭大娘子是个极坦荡利落的人,而且这份不在意世人说辞、特立独行的本真十分让他钦佩,也正因为这份隐隐的好感,他才痛快地答应下来赠诗给她。
“季郎君。”郭碧玉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我是商户女子,在上京中关于我的传言也很多,与我这样的人沾染,其实反倒是污了季郎君的名字,在这一点上,您无需道歉,其实应该是我向您说声对不住才是。”
她神情仍旧很坦然:“这三首探花词,的确是我看到了以后有意散出去的。”
季云起锐利的目光盯着她:“都是你盘算好的?”
郭碧玉摇摇头:“无论是杜郎君定下四季别院畅饮,还是季郎君赠诗,这哪里是我能事先筹谋的?我只是看到了诗之后,才有了主意。”
她看到季云起的目光,心中苦笑了一下,原本当初做了决断,就已经做好了得罪人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