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皋和费氏再心里不痛快吧,可扬羽这孩子的确长得太招人喜欢了,而且脾气也好。
先前在郭宅的时候,扬羽好像就知道他们心中不喜,每天盛世华音的事情结束了就往竹风院一呆,很少往他们身前凑。
如果不小心碰到了,无论何时都是恭敬地见礼之后规规矩矩地往旁边侧身一站,不多言语。
这么一来,且不说郭皋了,费氏也觉得扬羽乖的让人心疼,便是心中有点疙瘩,可若是恶言相向,或者一直没个好脸色,他们夫妻也着实做不出来。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从小到大也没有少受过白眼。
尤其是郭皋,小时候就从走街窜户的货郎、行商做起,没少见这人世间的百态。
他为人厚道,而今有了这么一大份家业,不会忘本,也更不会反过头来瞧不起那些凭本事赚钱的人。
这两口子唯一的纠结就在于郭碧玉。
郭碧玉对扬羽越好,他俩心里越不舒坦,而且极为担忧。
费氏看郭碧玉也要进屋,急忙抓住郭碧玉的手腕道:“跟娘过来。”
到了舱内,费氏道:“碧玉,那个扬羽怎么回事?我和你爹可是忍了几个月了,原先在上京倒也罢了,路上你怎么还能与他同船吃住?到杭州怎么还能把他弄到家里来?”
郭碧玉眨了眨眼睛,道:“娘,你干嘛大惊小怪的?这不是也请了两位大人一起吗?来的路上一百好几的乐工杂役乘坐其他的船只,难不成让两位大人和那些乐工一起?再说了,驿馆的条件那么差,人来人往,女儿去商讨差事也很不便。”
“你别拿这些哄我。”费氏阴着脸道,“不过是拿两位大人做幌子,乐师的身份怎么能和他们比?”
郭碧玉觑着她爹也进来了,便软声道:“娘,便是身份有差,可相比起来,咱们也不是能和两位大人同起同坐的身份吧?女儿不过抬抬手,行点善事。”她皱眉道,“这一百多号乐工可是云韶府里派出来的,其中四十几个都是内教坊的人,原本就不是善茬儿,个个心高气傲的,你把扬羽丢进去这堆人里,不是找着闹不愉快吗?万一弄大发了,砸了圣上的差事怎么办?”
郭皋坐到了一旁,点了点头,见费氏瞪他,急忙道:“杭州这一趟,为了给圣上办差,也就罢了。”
费氏握住了郭碧玉的手,道:“答应娘,回了上京就别管这个扬羽了!他眼下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名气,那还像以前那样用得着你关照呢?”
郭皋也道:“囡囡,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你早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不能因为照顾一个乐师,把自己耽误了。难不成他比你自己还重要?”
郭碧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啊。”
费氏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后怒上眉梢!
“难不成这乐师在你心里比我和你爹还重要?”
郭碧玉愕然道:“娘您干嘛这么说?您和我爹在我心里是第一重要的!”
“那你就听娘的话!”
“娘您怎么了!想当初您还跟我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是唬人的呢,有本事的人完全可以左手拿鱼,右手拿着熊掌一起啃。”
郭皋没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我那是……”
“娘,扬羽没得罪您二老啊,干嘛这样死乞白赖的不准我这样、不准我那样呢?”
费氏道:“那你告诉娘,你以后成了亲,是你夫君重要,还是扬羽重要?”
“当然扬羽重要了。”
郭碧玉一毫也没犹豫。
费氏简直想哭。
郭皋走到她身边,道:“碧玉你先回去吧。”
等碧玉回去了,费氏才落下泪来,郭皋安抚道:“别哭了。往好了想,囡囡好歹还没说要拿扬羽做夫君呢。”
“呸!”费氏啐了一口道,“按照碧玉这样说,谁愿意把她娶回家里?丈夫是天,她连天都不要了!”
郭皋挠了挠鼻子,道:“我怎么没觉着我是天呢?”
费氏沉默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转移话题道:“没用的郭大,你怎么把她放回去了?”
郭皋拍着她的手道:“不然怎么办?在船上跟碧玉吵?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跟你当年是一模一样的。”
费氏顺势轻轻拧了他一下,道:“混说什么?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碧玉怎么就跟这个乐师搅缠到了一块儿!弄也弄不开!”
郭皋道:“碧玉认准了的事儿,谁也拉不回来。况且她现在手里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以后咱们的生意都要交到她手里,你把她逼急了,她再做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
“这路上且算了吧,我看碧玉对扬羽虽然很照顾,但也没有太出格的举动。”郭皋沉思道,“安世子的事情先别透给她,等到了上京,我看看,能不能从那个乐师身上想想办法。”
返京可没有南下那么畅快,河面上的风冷飕飕的,出去站一会儿,就会被冻回到屋子里。
到了荣水县的码头,郭碧玉照旧吩咐船东去采购上好的银丝炭——这一船装了不少东西,没法子一次性把一路上要用的炭都在杭州装船,只能沿路在停靠的时候补充,幸而倒还算是顺利。
荣水也算是一个大港,郭碧玉即便是怕冷,也还是得跟着郭皋和费氏前去看设立在此处的四通号。
她先时在南下的时候已经沿路巡视过几家分号,都做了布置,这次返京再度上岸巡视,是为了看看四通号的人到底有没有把她的话当作东家的命令来彻底的执行。
在荣水县之前的荔湾,四通分号的东家因为轻忽郭碧玉的命令,已经被她撤掉了。
郭皋和费氏都没有出声。
郭碧玉之前交代的话,其实极有眼光,既准且稳,因为荔湾分号没有按照她的话做,损失了三单生意,这可不是这一次亏了钱的事,说句不好听的,这三单生意只怕也就永远被别的车马行抢去了,相当于荔湾分号份额也少了。
所以哪怕是荔湾分号的掌柜求到了郭皋面前,他都没有求情。
郭皋知道,他若是开口,女儿在四通号中建立起来的威望就会大大的降低。
更何况,女儿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会儿北风骤起,天上零零星星地落下了小雪。
看到荣水四通号的掌柜按照几个月前的交代完成的极好,哪怕是下雪了,郭碧玉的心情也很好,兴致勃勃地买了不少热气腾腾的吃食和渍好的肉串,这才回到船上。
她叫人在花厅之中放了火炉,烘得暖暖的,又温了酒,将烤炉架起,这才道:“请我爹我娘、黄大人、扬乐师来花厅。”
观雪、饮酒、烤肉。
这是风雪逆旅之中的一件极风雅的事情。
郭皋和费氏就算是看到扬羽也在场,心中微微有些郁闷,可也不忍心扫兴——他们也知道这是郭碧玉心情好,安排了这么一通,想着旅途无聊,一起乐一乐的。
郭碧玉仍然不允扬羽饮酒,便给他温了果子露,大概是室内温暖如春,扬羽的脸庞哪怕没有饮酒也泛起了红晕。
他的脸这么一红,益发显得艳色无俦。
费氏更加不安,捅了捅郭皋道:“你瞅瞅,这副模样,碧玉看久了这样的人物,什么样的人还能相得中?光是长相怕都要挑三拣四了!”
郭皋道:“切莫着急,等回京了再说。再说,安世子长得也不差啊。”
后面这一句话,显然有效地安慰了费氏。
费氏点头道:“回去以后……若是锦乡侯府真的来提亲了,咱们就应了好不好?”
郭碧玉不知道她爹娘正在低声谈论她的婚事,她双眸微闪,以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倚在软塌上,看着扬羽,就出了神。
她想,她应该能赎回上辈子的过错了。
她饮了点酒,思维又有些混乱,总觉得做得仍然是不够。
一辈子这么长,她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看护扬羽一辈子。
扬羽岂会感觉不到她的目光,便有些心慌意乱,拿出身侧的笛子道:“有酒岂能无歌,我为列为吹奏一曲,以佐酒兴。”
他站起身来,定了定心神,便持笛唇边,一溜儿欢畅的笛音便飞了出来。
在寂寂夜色里,运河河面上的水幽深而漆黑,偶有月色从云层中透出,便能看到飞雪飘零。
这原本是极让人孤寂、惆怅的一段旅途,可乍然间便从默默前行的一艘船中飞出了笛音,伴随着这笛声,就连飞雪飘舞仿佛都带了些活力,两岸尚有万家灯火,仿佛也明亮了许多。
在郭家的这艘船后面的不远处,有着一溜儿一模一样的船只,其中的一艘船上正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翩翩佳公子,身着一袭白色锦袍,墨黑色的狐裘披在他肩上,显得他整个人都华贵非常。
这笛声,他自然也听到了。
他神色一喜,双眸闪亮,脸上流露出一道并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
他道:“传我的话,快些开过去,追上前面那艘船。”
他身后的小厮应道:“是,世子爷。”便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