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在这场戏中,自然以其嘈嘈切切如同兵刃撞击的声音来渲染敌方之强大。
全锦若上了手,怕直接就把这么一支“敌军”弹奏成金戈铁马、铮然无敌的存在,因此皇上才开了这么个玩笑。
待到笛音悠扬而起的时候,皇上才点头道:“若是这笛音,倒还真配不上你的琵琶。”
在谈论曲乐的时候,全锦并不很小心翼翼,笑道:“若是皇上持笛,兰陵王这一仗还是稳胜的。”
皇上精通声乐,尤其擅笛,全锦这样说倒也不是纯心恭维。
他这么一说,皇上倒起了兴致,看着台上道:“等闲暇时,到可以试试。”
全锦道:“歌舞戏中配的乐师也有些讲究,大家水平都应差不多,不以炫技为主,更不能东风压倒西风。而且若是乐师太过出彩,反倒会把台上的人弄得暗淡无光——这就失了歌舞戏的本意了。不是奴婢自夸,圣上和奴婢来配琵琶和羌笛,岂非要乔风儿击鼓?这样搭起来,便是仇十郎可也未必能撑得住场面。”
皇上道:“你说的有理。能不输场的怕是世间难寻。”
只是须臾之后,他的目光便凝住了。
一瞬间周边的曲音被台上之人的舞姿与歌声衬得如同画中的死物,只有这个人才是鲜活而无比生动的。
在郭碧玉下午陪着过来查验的侍卫和内侍将楼上楼下都走遍之后,便去找了扬羽,告诉他晚上临时安排《兰陵王入阵曲》。
一到这种紧要的关头,郭碧玉比扬羽的心态还差,紧张的一直在念念叨叨。
看她这样担忧,扬羽反而平静下来,反正已经成竹在胸,他也不需要再临时抱佛脚,倒是又吹笛子又煮茶的,安慰了郭碧玉一个多时辰。
这会儿在台上,扬羽心无杂念。
无论是什么人观赏,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对于就悄然立在三楼皇上所在的房间旁边的郭碧玉而言,就算这是她第三次看,也仍是觉得华彩无比。
笛音婉转之时,扬羽的腰肢便如同劲风中的修竹,蕴含着一股强韧的气势。
鼓点声声震耳欲聋,扬羽的每一抬手投足,都恰合在鼓点上,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模样,而是干净利落到了极点。
“上次在朱雀门之上,看得不算清楚。”雅间中的皇上看着品评道,“而今再看,是难得的好。只是有点可惜了。”
全锦道:“皇上可惜的是这配乐。”
“你看他的动作,实际上是就着曲音。他在迁就。”
全锦笑道:“这么一来,不知道奴婢的琵琶,乔风儿的鼓,圣上您的羌笛,他可能配?”
皇上并未说话。
一直到面具摘落,在这无论是谁看了都要倍觉惊艳的对比下,他才拊掌道:“可。”
也亏着全锦一直仔细听着,不然这一个字肯定会被整栋楼喷薄出来的赞叹、击掌之声淹没!
“韧而不弱,美而不妖。”皇上道,“是个英气的孩子。”
若是郭碧玉听到了这句话,肯定会表示反对。
扬羽明明就像一个妖精。
皇上没有再多说什么,看的益发专注。
可全锦心里边儿却知道,皇上不会再多点评了。
一个“可”字,已然是最高的评价!
这意味着在圣上的心里,扬羽的歌声、舞姿足以衬得上他的羌笛、全锦的琵琶和乔风儿的鼓。
全锦已经琢磨上了,这件事情,大张旗鼓的排演是不可能的,若是小规模的,几个人尽兴一乐倒是可以。
不多时,整出歌舞戏已经到了高潮的部分。
皇上听着各个房间里传出来的应和,也不知道谁起的头,“护我国土、护我山河”的不那么齐整的声音响彻整栋楼,房间都仿佛随着戏台之上那些将士的坚定舞步而震颤,自然龙心大悦!
全锦则暗地里竖了一个大拇指。
这哪里是自发而起?
郭大娘子在这些经营手腕上可谓下足了心思——这些应和的歌声是小厮们还有那些不曾上台的乐工们起的头,房间又都是隔开的,一个个都以为别的房间起了兴味,自然也不能落下。
气氛就靠烘,等过会儿,还有的看呢!
果然,在这场《兰陵王入阵曲》落幕之后,旁边和楼下的房间都陆续派小厮送出了赏赐。
盛世华音与仙客来或其他乐馆酒楼不同,因直接奔着最顶级的权贵,因此郭碧玉左思右想以后,直接免去了亮赏赐的环节。
赏赐总有高低,可为此导致权贵们在她的盛世华音里较起劲来,可不一定只是往上抬价啊,打起来那也是有可能的!
像那些武将或者公侯,谁家还没几个私兵?
盛世华音背后又没有个很硬的背景,万一一言不合打起来了,她这生意还能不能做了?
况且,直接报出来,那也是打人脸面的事,很容易叫贵客们内心不爽,影响后面的生意。
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郭碧玉换了一个委婉折中的法子。
将这些赏赐合在一起报个数,这样贵人们心里多了少了的也有个数,这次给少了,下次说不定还能弥补点儿。
过了一会儿,十一个雅间之中赏赐的数额已经合计好了,尚管事这才大声的报了出来。
“《兰陵王入阵曲》得赏一千四百缗,各位贵人抬爱,盛世华音感激不尽。”
后头为了谢赏,还加了一小段舞姬献舞,这段歌舞对比前面那一场水平至高的歌舞戏,对于皇上而言,没什么看头,便抚着胡须道:“还算大方。”
他有时观赏内教坊的歌舞,若是看高兴了,一挥手赏出去几百缗的时候有的是,所以这一千四百缗着实不算什么。
全锦道:“是圣上励精图治,藏富于民。”他见皇上兴致勃勃,犹未散尽,道,“那位郭大娘子在这里恭候圣驾多时,仰慕圣恩,企盼能过来给圣上叩个头。”
皇上笑道:“你这奴才,怕是又收了人家的银钱了吧?”
全锦急忙道:“奴婢可不敢!谁不想有这个福分?若是圣上不准,奴婢便去知会她。”
皇上道:“有何不可?宣她进来吧。”
“是。”
全锦正要躬身出去,就听皇上又道:“且慢。”
“皇上?”
“叫那乐师一并过来。”
“是。”
既然是皇上叫宣,郭碧玉哪敢叫皇上等着?急忙让雀儿过去将扬羽请过来。
扬羽的妆容尚未清理干净,刚迈步到了三楼楼梯口,郭碧玉便一把拽住他,道:“过来,那位叫我们两个一道去。”
而今不在舞台之上,扬羽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是给皇上演了一出《兰陵王入阵曲》!
虽然以前在圣寿的时候他也为皇上跳过剑舞,可那时候远啊!
一想到万人之上、尊贵无比的皇上就在房间之中,距离他们一门之隔,扬羽的手心里顿时沁出汗来。
“大娘子?我……”
“你听我的就好。”郭碧玉拉着他走到门口,这才松手,和扬羽两个人恭敬的走了进去。
全锦将门合拢,这才对着里间道:“皇上,人来了。”
“召进来吧。”一个声音从里间传出。
“是。”全锦将里间的门推开,眼神冲着郭碧玉示意。
郭碧玉快步走了进去,见一个身着亮白色团花锦袍的人背对着她和扬羽站在窗前——这便是皇上了。
其实皇上到盛世华音的时候,她见过的,是个头发微白、面容清癯却带着笑意的中年男子,似是寻常,可通身的气度却极为不凡。
她看了一眼扬羽,拉着他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道:“民女郭碧玉与乐师扬羽叩见皇上万岁。”
砰砰砰。
郭碧玉自己个儿是没怎么使劲,可就听着扬羽叩的倒是很实诚,都见响了。
她心说:这傻孩子,怎么这样实心眼儿呢!过会儿额头岂不是要青了?
皇上则转过身来,道:“起来说话。”
“民女不敢。还请圣上恕民女冒犯歆王之罪。”
郭碧玉指着之前已经抬到房间中的几个大箱子道:“民女不知天高地厚,眼皮子也浅,为了些许财物便冒犯了歆王殿下,民女……民女也没想到歆王府那么……”她有些为难地道,“那么拮据,竟然到了质押御赐之物的地步,民女已经将这些物件全部赎了出来,还应该物归原主。”
皇上便顺着她的手指头往一边望去,看着几个紫檀木箱子摆放的整整齐齐的,不由得笑道:“那你岂不是赔大了?听说也有七八十万缗。”
郭碧玉道:“皇上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民女不敢在圣上面前夸耀豪富,但七八十万,对民女而言,也不算什么。”
“好!”皇上笑道,“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颇有几分豪气!朕赐出去的东西,岂有往回拿的道理?赐给你了。起来吧。”
郭碧玉心中喜滋滋的。这就相当于过了明路了,以后这些些物件很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御赐的!
全锦道:“圣上仁慈,叫你们起来就起来。”
扬羽这才站起身来,见郭碧玉裙裾繁复,似乎行动上颇为不便,便又躬身将她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