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难得有这样生气的时候,一声高过一声。
郭老太太道:“郭能是个可靠的,这我知道。”她又急忙道,“碧玉年纪小,不懂事是有的,别的心思却是没有的。”
“若说孩子不懂,大伯和嫂嫂也不懂?难道事前都不曾交代一声?东西送到了总要进郭府的门,府里的宅务还是媳妇在打理,就这样故意避开媳妇是什么道理!”
李氏说的振振有词,郭老太太无话可说。
“母亲是不知道,怕是明天整个上京世家、官宦圈子都得传遍了!”
李氏冷哼了一声,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对着一脸不明所以的郭老太太道:“数百车从东院侧门进,将一条街都堵了!呵呵,围观的人从宣平坊这头一直站到延兴门!说什么的都有!”
“说媳妇故意不给开正门的,说长房和二房起了嫌隙的,说大伯一家怕郭侍郎看了财物眼红的……母亲!”
郭老太太被她这一声高到尖锐的叫声吓得一哆嗦,就见李氏直勾勾的盯着她:“当年我嫁到郭家,难道不也是十里红妆?夫君多年为官,官声清正,多少人送到嘴边儿上夫君都严词拒绝,难道图大伯这些许财物?”
郭老太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有些心虚的解释道:“许是大郎那边事情多,忘记嘱咐郭能了。等他和费氏到了,我重重的训斥他们!碧玉那边,回头你还是得去看看,孩子不懂事,这么多东西哪是她能弄好的?最后弄到一团乱,万一下面再有手脚不干净的,还不知道得缺多少东西!还是你这个婶母帮忙打理最妥贴。”
李氏这才缓了口气,道:“年底事情多,媳妇其实是真的不爱掺合这件事儿。母亲既然这样说了,我就且相信大伯一家不是对媳妇有意见,毕竟家和万事兴。”
“正是这个理儿。”
“唉,若不是媳妇担心碧玉,别人再多闲言碎语媳妇也不怕。”
郭老太太一听李氏提起碧玉,还一副话里有话的意思,脸上还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忍不住道:“碧玉怎么了?”
“母亲,您看看美玉,每天琴棋书画的学,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是公侯、世家、宦门的小娘子,最不济,也是书香门第的闺秀。碧玉呢,小小年纪,也不学这些,反倒沾染了一身铜臭气,只爱和商号管事的打交道,对,还有个武师……这都是什么人?”
李氏将身体前倾了过去:“她这个样子,哪个名门家的小娘子愿意同她一处?娘,您不懂,碧玉再这样,可就和她娘亲一样了!”
郭碧玉的娘亲费氏,是郭老太太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
早先郭皋到了娶妻的年龄,那会儿郭仪在饶州求学,郭皋便在饶州买了铺面。
费氏的父亲恰是饶州坊市的一个薄有声名的商人头目,妻子早亡,只有一个女儿费氏大娘,也常出来帮父亲打理生意,无意间看到了郭皋,就看对了眼!
费氏的父亲提了几次,想要招赘郭皋。只要郭皋愿意,郭仪以后的学资都由他出——郭家两个儿子,旁人都说这是极划算的大好事,费家只一个大娘,肯定都是要留给她的,费家的产业可是极丰厚的!
就连郭仪当时都没出声反对,因为这个,还被郭老太太打了一顿!
郭老太太不同意,原本她连商户家的女儿都不愿意,更不要说入赘了!
可不同意有什么办法,拖来拖去,郭皋年龄越来越大,拖到了郭仪去了上京赶考,费老爷子又托人来说合。
这次倒没有提起再招赘了,只是说,郭家二郎去了上京,万一考中了被贵人们榜下捉婿,身为兄长的郭皋还没个婚事,岂不尴尬?
当时真是没有办法,郭老太太也认清了现实。郭皋是行商之人,偏偏那时候郭家的生意又没做到后来那么大,别说高门大户,就连书香门第都够不上!
到头来,娶进门的还是商户之女,也就是费氏。
李氏看郭老太太陷入了沉思,缓声道:“当真不是媳妇不敬嫂嫂,当年夫君受到大伯和嫂嫂照顾颇多,媳妇和夫君的心思,这恩不能报到大伯身上——说实在的,大伯现在也不需要了,所以我们才更要多为碧玉着想,不能让碧玉和嫂嫂一样啊!”
郭老太太还有些绕不过来,李氏心里有些急,只得说开了道:“碧玉过了年可就十一了,再过几年,就要说人家了。母亲您想,若是碧玉还跟这些商号管事、外面的贱奴成天打交道,能说成什么好人家?”
她顿了顿,又道:“碧玉是咱们郭家的女儿,有夫君的名头在,好好养着,嫁到公侯府第不敢说,可嫁到正经官宦人家那是没问题的……除非您还想让碧玉找个做买卖的……”
“不行!”郭老夫人终于明白过来,她急切的道:“还是你说的对,连我这老太婆都知道,士农工商,商在末流,不能再让碧玉嫁到商户人家啊!”
她下定了决心,看着李氏道:“我看你管教美玉就做的很好。”
她想着,就算是费氏跟着大郎来了上京,也不能把碧玉交到她手里——那不又养成了一个费氏吗?
郭老太太正要开口,就听外面常妈妈高声道:“大娘子,怎么这个点儿过来了?”
郭碧玉想,得亏我过来了,不然就要被祖母糊里糊涂的卖给二婶母了!
这会儿常妈妈看到了黄鹂手里的布匹,忍不住道:“哟,这颜色真好。”
郭碧玉甜甜一笑,大声道:“我一个上午就把东院都拾掇好啦,我之前就一直惦记着这两卷布呢,箱笼一到我就拿了出来,给祖母送来做两件袄子!”
“大娘子当真是又孝顺又能干,快进去吧,你二婶母也在呢!”
“黄鹂,你不是要去找韭芽儿说话么?你把东西给常妈妈就行。”她往里面迈步道:“常妈妈,你可得跟我一起进去,祖母的心思你最清楚了,到时候咱们一起琢磨琢磨做什么式样的好。”
“哎。”常妈妈急忙接了过来,跟在郭碧玉后面。
“奶奶!”
郭碧玉一进来就跑到郭老太太怀里腻了一会儿,才回头正身施礼道:“见过二婶母!”
郭美玉可没有这样的时候,李氏看到郭碧玉,只觉得这副撒娇作痴的样子竟然还对了老太太的胃口,果然是一家人。
“在外面正听见说二妹妹呢!”郭碧玉笑道,“我也喜欢二妹妹这样的,娇娇柔柔、能诗会画的,跟个玉瓶儿似的,不像我,我呀,就是那种黄铜汤婆子!”
李氏心道:“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长房这位大娘子那个不吃亏的性子,还能这么贬低自己个儿?”
她却不知道,以前郭老太太过苦日子的时候,最怕寒冬腊月,那个冷法扛不住,最爱的就是汤婆子。
可穷的时候别说汤婆子,连热水都得省着点儿用!
在她眼里,十个玉瓶儿也顶不上一个汤婆子!
十岁以前,郭碧玉在江南和郭老太太住在一起,天天听郭老太太忆苦思甜,耳朵都要听出茧儿了,后来她上辈子也终于经历了大冬天没有炭烧的日子,对着冰凉的汤婆子,还骂骂咧咧的掉过几滴辛酸泪来着。
常妈妈跟在郭碧玉后头,笑着道:“老奴插句嘴,大娘子和二娘子各有各的好!二娘子的诗老奴是不懂,画儿看过啊,甭提多么好了,看着就让人舒心!”
她转身将布匹放在旁边案上:“大娘子呢,真是能干,一个上午就把院子拾掇好了!”
郭碧玉坐在郭老太太身边儿,笑嘻嘻的道:“又不是要我自己个儿搬东西,我只要发号施令,使唤人就行啦。”她看向郭老太太道,“爹爹将生意做成这么大,我可没见过他坐在店铺门口吆喝卖货啊!”
郭老太太一下子就骄傲的笑起来:“傻丫头,你爹爹多厉害啊!下面那么多大小管事,都一个个被他管的服服帖帖的!你像你爹爹,知道怎么用人。”
李氏坐在那,彻底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老太太不是已经被她说动了吗?怎么转眼间就……这股浓浓的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二妹妹的画我都还没见过呢,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奶奶?”
郭老太太自然要点头的:“画的像真的一样!”
郭碧玉心里差点笑出来。
这对于祖母来说,自然是真诚的、而且是她认为最好的夸奖了,可是她却不知道学画的人,最重意境;画的像真的一样,那可画匠!
她没看李氏有些难看的脸色,又道:“二妹妹真厉害,不像我,就惦记着吃!奶奶,你后院的萝卜可甜么?”
“坏东西,眼睛里就盯着奶奶的后院!回头让常妈妈挑一个好的给你留着,别生吃,等你想吃了让人烧了汤,又清香,又润肺。”
郭老太太是个耳根软的人。
她先前听着李氏说,十分有道理,而今念头又转了过来,她过苦日子真是过怕了,真的要是一家人再受了穷,那些诗啊画啊又顶什么用?还不如一个萝卜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