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晗抿紧了薄唇,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选择了开口,因为刚才的争吵,他的声音还有一丝沙哑,像是斗争中的兽,“上次你就应该知道我家里环境不对劲了吧。没错,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现在的爸爸是我的养父。”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的原因,只是我爸他养不起我的,而且我小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极强的运动天赋了,就想着将我送给有钱人养着,也好让我以后的路好走一点。路家没有孩子,我妈挺喜欢我的,就让我养父给了我爸一大笔钱,将我收养了。”
后来路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当然更看重亲生的了,而路晗,就只剩下为路家撑门面的价值。他只能更努力地训练,更努力地发挥自己的价值,才不会被抛弃——优秀如他,内心隐藏着的,是一层深深的恐惧。
知道路晗成为省级运动员之后,路晗的亲生父亲找上了门,他好赌,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钱。路家要面子,不可能不给,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养着一个无底洞。路晗知道,他们对他的不喜欢又加深了一层。
他偷偷地找到亲生父亲,告诉他,如果他再去路家的话路家就准备告他敲诈勒索了,如果他消停一点的话,自己可以偷偷把钱给他。
这就是姜小茶在临安街道的小平房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又缺钱了,而且刚刚知道我从省队退役,一直闹着说这肯定是一个阴谋,我这么有天分,怎么可能退役呢?他太看得起我了,然后他给我爸打了电话,说是路家把我害成这样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逼我呢?”
路晗烦恼地抓了抓他的短发。等他的养父过来,恐怕这里又会起一场争执。
姜小茶捏了捏拳头,最后只有无力的劝解,“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摸了摸着自己的钱包,里面还有小几百块钱,谢如锦对她冷淡,却不会在物资方面亏欠她。姜小茶拿出钱走到中年男子的面前,恨不得直接把钱丢在他的脸上,“你想要长期饭票?想要的话赶紧拿钱走人,我们就不奉陪了。”
男人还想说什么,却被姜小茶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一颗精子而已,别老是上纲上线地以为自己是亲爹了不起。我跟我爸相处的时间只有七年,但是胜过你这种活了这么久却只会给孩子拖后腿的人很多!”
年轻的时候总会爱憎分明,将喜欢与厌恶表达得清清楚楚,永远不容许灰色地带的存在,也不愿意宽容与自己立场不一样的存在。
男人终于没有说话,捏了捏掌心的钱离开了。
路晗说,“谢谢你,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姜小茶想说不用还了,但是看到少年坚决的表情,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路晗说,“其实你不应该那样说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我爸,我总不能不管。他也是希望我好的吧。”
姜小茶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你都还帮他说话?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
“什么是一个好爸爸呢?”路晗问。
会抚养孩子?有担当?不会给孩子拖后腿?……
姜小茶脑海里闪过一条条标准,但事实上到底应该怎么样,她也不是很明白。她太早失去爸爸了,以至于那个笑容温和的男人在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笑容,她会记得他很好,但是怎样个好法,她已经毫无印象。
不过姜小茶知道的是,一个好父亲,绝对不应该是路晗爸爸这样的。作为一个父亲,要有多厚的脸皮才会主动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并且在这之后跟孩子要钱?
路晗的眼里光芒动荡,种种情绪的交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沧桑。他也曾愤懑不平过,怨憎上天为何待他不公,他也在绝望里沉浸了许久,才逐渐明白,他只能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珍惜上天的安排。
正如有一次他溜进教堂,听见里面的基督教徒在念《圣经》,“如果有人打了你左脸一巴掌,请将右脸伸过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羞耻,只不过是在棱角磨尽之后的接受。
他总算明白,无论亲生父亲在他这里要了多少钱,展现了多少贪婪的嘴脸,也要比路家的冷淡来得更加真实。那个失败的男人,依旧可以给他一些真实的温暖与关爱,哪怕只要一言不合,他就会骂骂咧咧,像每一个底层的失败者一样。
“也许吧,也许他不是一个好爸爸,但是他终究是我爸爸。我希望我可以赚更多更多的钱,这样就可以养他了。”路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明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有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忧愁。
两个人并肩坐在游泳馆面前的台阶上。
姜小茶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能够理解你的,我也是被收养的孩子。”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得无比接近——他们是同类人,所以在互相靠近的时候,能够从对方身上汲取一丝温暖。他们经历了太残酷的冬天,所以对这样的温暖尤为珍重。
路晗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真的吗?我都没有听说过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姜小茶自嘲地笑了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必要将自己的身世传得人尽皆知,就像谁都不愿意展露自己的贫穷一样,领养,很显然,是一个比贫穷还要敏感的话题。
所以哪怕学校里还有人认为她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孩子,才一直没有跟大家介绍家庭情况,姜小茶也不会将林家显摆出来,因为林和姜之间的一字之差,就可以将她的身份暴露无遗。
“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而林家对我挺好的。”对于她,也许林家真的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只是有时候仁至义尽永远都无法弥补那点缺憾吧。
路晗脸上的棱角都变得温和起来,似乎认同了姜小茶同类的身份,他伸手摸了摸姜小茶柔软的头发,“你跟我说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每个在黑夜里跋涉的人都抱着一个信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于未来到底是不是会好起来,谁知道呢?他们只知道,这个时候的信仰,能够帮助他们泅渡到对岸,泅渡到希望的对岸。
这样就够了。
姜小茶弯了弯眼睛,“你会害怕吗?”
装作若无其事背后的害怕,无人可以言说的恐惧,只有自己一个人承担的压力。对于姜小茶来说,这种恐惧是无时不刻都存在着的,它变成了深夜的噩梦,具化成了恐水症。
姜小茶不会告诉韩婉念这些,因为哪怕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不会理解她的处境,她无法理解那种窒息的感觉。她告诉韩婉念自己的身世,只是为了坦诚,却无法被理解。而面对路晗,她总算能够自由地畅谈,像是一见如故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