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湖边坐了整整三个小时,一直等到天色渐晚,湖边吹起冷风,林森才试探着开口问:“英宁,要不要回家?”
英宁摇了摇头:“我们回s市。”
然而林森却没有动,他继续说:“如果你真要这样回去,坐上火车就会后悔。你因为赵龙遭遇的不幸而感到痛苦,一会你也会因为你父母得不到你谅解所产生的不安而感到痛苦——即便这种事上你有充足的理由埋怨他们,可感情这种事不讲道理啊。”林森伸出自己的左手,作势在右手上划了一下,“报复仇人是把刀捅在别人身上,当然看着爽,报复亲人是把左手的刀砍在右手上,没有任何好处。”
这一次英宁没有出声反对,林森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邱健清的电话,他先跟对面说:“你们直接到火车站找我们吧。”
那边的邱健清答应:“好,我们现在就出去了,你们照顾好英宁。”
“阿姨在那边吗,英宁有话嘱咐他们。”然后林森将手机递给了英宁。
英宁拿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才放在唇边小声说:“我先回s市了,我要自己静一静。”
她说完这句话,立刻将手机递还给了林森。林森接过手机的时候,对面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道歉的话,林森放任那边说完才按下挂机键。
而另一边,胡飞已经用手机替他们所有人订好了车票,三个人从此处奔向火车站,第一时间就从自动取票机刷取了车票,略等片刻,邱健清两人也到了场。
三个小时之后,几个人重新回到了s市,然而他们却没有回公安局,而是在邱健清的带领之下,来到了这座城市东向的一条商业街。
几个人站在街口,面向黄昏时分已经次第亮起的商铺霓虹灯,然后邱健清举起了手里的照片——这是他从英宁养母那里获得的,当初人贩子交给她挑选养子时的照片。
照片之上,是年方四岁的英宁。
照片上的她穿着廉价的红色棉袄,表情呆呆的,眼神里流露出可怜可惧的神情。这是她刚刚被人贩子带回s市以后,人贩子给她拍下了照片,那时的她尚未来得及被饿瘦,脸上还有些婴儿肥,模样确实可爱极了。
重要的是照片背景就是当年人贩子藏匿她的出租屋。照片左下角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榆树,这种直径的榆树一定是市保护树种,即便20年来岁月流逝,街道变迁,这棵树也始终没有人敢动。
邱健清放下手里的照片,众人眼前便出现了这棵合抱粗的榆树。20年来,多少人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多少人风调雨顺合家圆满,多少人坠入地狱万劫不复,只有它历经风雨百次枯荣,依旧淡然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不为情爱动容分毫。
而当年带给英宁无数次噩梦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家川味火锅店。店招两侧各悬挂着一只一米宽的大红灯笼,古香古色的牌匾上则刻着“川蜀第一火锅”的店名。店内店外灯火通明,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影子。
邱健清笑了一声:“来,我请你们吃饭。”
五个人结伴走进了古香古色的门扉,浓重的火锅味道扑面而来。这家餐厅生意很好,楼上楼下坐满了人,到处是觥筹交错的杯盏碰撞声和人的喧嚣声,带着小帽穿着马甲的服务员笑脸迎上来:“五位请这边走。”
英宁眼神一瞟,发现地下还有一层,原来这餐馆改建的时候,多建了一层地下餐厅。
林森看到她眼神往下瞟,就对服务员说:“下面有位置吗?”
服务员立刻答应:“有有有,几位请跟我下楼。”
几个人随着服务生的指引,来到了地下室的一张桌子旁。
英宁四下看了看,这里可比她记忆中要宽敞高大得多,想必改造期间进行了重新设计。想象到这一处空间就是曾经关押她的位置,是她几十年噩梦的发生地,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英宁还在发呆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已经欢欢乐乐的开始点菜了。
胡天拿着菜单嚷嚷:“先来两打啤酒,再来十盘羊肉十盘牛肉,还有虾滑鸭血腰片鹅肠毛肚鱼丸鲜虾螃蟹小酥肉……对了,你们这里有三斤以上的龙虾吗?”
邱健清照着他的后脑勺打了一巴掌:“你个混蛋吃冤家呢是吧?”
服务员拿着菜单,也忍不住跟着笑:“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没有龙虾。”
邱健清揪住胡天的头发晃了几晃:“还有我让你下班了吗?你就开始喝酒?回去给我抄条例!”
胡天点的菜实在不像话,这个量够他们吃三顿。林森抽过菜单,更减了菜的数量,又加上了青菜,然后就叫服务员去准备了。
胡天好不容易从邱健清的魔掌之下挣脱,委屈的揉着头顶:“干嘛揪我头发?早上好不容易弄的造型呢,你就是嫉妒我头发多,我跟你说邱队,别仗着自己秃顶就见不得别人头发好!”
邱健清一拍桌子就怒了,他拨弄着自己头顶的板寸说:“你说谁秃顶呢?我哪秃了!我就是剪头剪得勤而已!嘿,我就见不得你们这些小年轻留个头发,每天往头上喷二斤发胶,拗的一个卷一个卷的跟绵羊似的,过两天我就把你分配到反扒大队去,让你天天追着小偷拉拉扯扯,扯掉几撮毛你就知道短头发的好处了。”
胡天坐直身板,端正颜色说:“邱队,你这样就过分了,你侮辱我可以,怎么可以把英宁也牵扯进来呢?”然后他转头看向英宁,做出义正言辞的样子,“邱队刚才说的那个每天出门喷二斤发胶,还要拗造型,把头发烫的跟绵羊似的人,我一琢磨可能就是在针对你,你要不要向督察举报他涉嫌严重性别歧视?”
英宁被他们逗得捂着嘴笑,其他人也都在笑,邱健清抬手指着胡天:“把他按到锅里去,这个混蛋没大没小的!”
说笑之间,服务员推着推车过来了:“您好,菜齐了。”
胡天招呼着把肉都倒进了锅里,一旁的郑东取笑他:“克制一点,你就不能允许锅里有一点绿色是吗?”
“绿色?什么绿色?”胡天故作糊涂地说,“你说林哥点的那个花篮啊,那不是摆设吗?”
屋子里虽然开着强力的空调,但沸腾的火锅依旧让人冒着热汗,几个人一边吃一边嘶着气,都被辣得不得了。
英宁用筷子搅拌着味碟中的调料,恍惚之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这就是她曾经恐惧的地方吗?新的记忆叠加上了古旧的记忆,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冲淡了……
结账之后,几个人走出了火锅店,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看一看表,已经九点有余了。
邱健清的脸上有些后悔:“就不应该让你们吃这么久,本来想着早点回去还能做点工作……”
郑东捂着肚子沿墙根儿蹲下:“饶了我一天行不行啊,我现在真不舒服。”
邱健清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你怎么了?”
胡天在旁边嘻嘻哈哈:“郑哥跟林森说自己能吃辣,林森一激他,他就一口气吃了一碟的辣椒,那东西叫小米辣还是朝天椒吧……”
邱健清的嘴角动了动:“你还是回家吧。”然后他又对胡天说,“你先把英宁送回家,然后自己也回去吧。”
吩咐走了这三个人,邱健清又看向林森:“你也——”
林森摆了摆手:“我刚才在火车上睡了一觉,现在已经不困了,我回局里。”
于是这两个人与三人背道而驰,选择回到了公安局。
邱健清回到办公室去写文字材料,林森钻进了他的法医室,重新面对他们手上仅有的线索之一——那一堆肉泥。
实话实说,这绝对是他法医生涯的一大挑战,虽然他已经通过DNA测定了受害者的身份,甚至通过辨别脂肪含量确定了侦破的大致方向,但是这远远不够,他们现在需要的是能指向嫌疑人的证据。
林森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一堆罐子,还有罐子里的肉泥,忽然想起来刚刚吃火锅时候吃到的肉丸,于是不禁恶心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向肉泥,决定做一项艰苦的工作——把这些肉泥重新筛一遍。
不知道对方是使用何种规格的粉碎机进行的尸体粉碎,总之尸体被研磨得非常细腻,甚至找不到一块成型的肉屑。他把肉馅一份一份的放在台子上,用玻璃棒一点一点的过滤,终于发现了一根两个指节长的头发。
林森用镊子小心翼翼的把这根头发夹了起来,发现这根头发上戴着发囊。常规情况下,发囊可以用来检验DNA,不过此时他已经知道了DNA比对结果。然而发囊还有第二个用途,就是证明这截断发属于头发紧贴头皮的部分。
头发和骨骼、指甲一样,其实也包含了人平时生活中的很多信息,人每天食用各种食物、化学物质、微量元素,其中便有一部分会沉积在骨骼、指甲、头发之中。而且头发和指甲的生长速度相对均匀,法医便可以通过查验头发和指甲中的重金属及化学物质成分,再经过一系列分析,确定人在几年或者几个月之内的生活环境、饮食习惯等等细节变化。
邱健清小心翼翼的看着这根头发,不知道它将给案子带来怎样的转机。